顾清妧笑了笑,牵起她的小手:“走,姐姐带你去尝尝新做的桂花糕。”
顾清妧牵着崔冉离开水榭后,两道身影从假山旁转了出来。
崔临望着顾清妧远去的背影,赞道:“顾兄,你这妹妹……可真是不凡啊。”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语气带着感慨:“方才那番话,真是道出了后宅闺阁女子的不易。”
顾明澈脸上露出几分笑意,他捏着着腰间的玉佩:“崔兄谬赞了。她呀,自小就被祖父带在身边,天南海北地跑,心早就野了。我们呢?也就能宠着、护着,别的……真管不住。”
崔临却摇了摇头,目光深远,“顾兄此言差矣。依我看,非是令妹心野难管。若世间女子,皆能有幸如令妹这般,畅游天地,领略过自由之可贵,又怎会甘于被几本《女诫》、《女训》束缚于后宅琐事之中。”
顾明澈一愣,随即笑道:“崔兄高见,是我狭隘了。”
两人正说话间,顾明澈目光一抬,恰巧看到顾清妧牵着崔冉走到一丛秋菊旁,而徐云初迎了上去。
“咦?徐大人?”顾明澈挑了挑眉。
崔临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七姑娘。”徐云初拱手见礼,“今日及笄之喜,姑娘风华,更胜往昔。”
“徐大人客气了。”顾清妧还礼。
崔冉眨了眨眼,看看这个好看的哥哥,又看看身旁的姐姐。
徐云初从袖中取出一本书册,双手递上,语气略带几分期冀:“说来惭愧,我一直认为姑娘所作《渔阳赋》惊为天人,每每诵读,皆有所感。近日闲暇,斗胆做了一些批注心得,今日得见姑娘,冒昧呈上,还请姑娘不吝指正。”
他翻开其中一页,指着上面密密麻麻却工整异常的蝇头小楷批注,那书中的诗句,正是那篇让顾清妧年少成名的赋文。
顾清妧的目光落在那熟悉的字句上,也看到了旁边徐云初那详尽又繁琐的批注。
从“琼楼玉宇,隐于叠嶂之巅,青鸾衔珠,栖于古木之杪”的用典溯源,到“沧浪之水清兮濯缨,浊兮濯足,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的意境分析,再到“浮云蔽日,难掩赤心之灼灼;浊浪排空,岂移砥柱之巍巍”的宏大立意解读……
她默默地看了片刻,指尖拂过那些墨迹,字里行间,都倾注了很大的热情与推崇。
崔冉也好奇地踮着脚尖,看着书页上的字。
“徐大人,”顾清妧抬起眼,看向徐云初,神情疏淡,客气道:“您用心至深,批注详实,连其中细微典故都一一考据,清妧在此谢过。”略微对他行了一礼,算是感谢。
徐云初心中一喜,脸上笑容更盛:“姑娘言重了,能品读姑娘佳作,是云初之幸……”
然而,他话音未落,顾清妧接下来的话却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只是,”顾清妧话锋一转,坦荡道:“徐大人身为今科探花郎,满腹经纶,学贯古今。难道以大人之慧眼,竟真看不出,这篇《渔阳赋》……”
“不过是十二岁稚童,堆砌了些华丽辞藻,模仿前人笔意,强作悲天悯人、慷慨激昂之态的稚嫩习作吗?”
“什……什么?”徐云初脸上的笑容僵住,递着书册的手也僵在半空。
顾清妧继续剖析:“‘琼楼玉宇,青鸾衔珠’,辞藻虽美,却流于空泛,失了渔阳山水的真髓;‘沧浪之水清浊濯缨濯足’,化用痕迹过重,失了新意;至于‘浮云蔽日,赤心灼灼;浊浪排空,砥柱巍巍’……”
她微微摇头,嘴角弯了弯,带着几分自嘲:“我从未亲临渔阳,只是在祖父舆图和游记中窥得一鳞半爪,凭何能写出这等感同身受的赤心与砥柱?不过是拾人牙慧,空喊口号罢了。”
“通篇读来,文笔固然流畅,立意看似高远,实则根基虚浮,稚嫩无比,经不起深究推敲。”
她微微敛目,神态落寞。
这也是她心中遗憾之事,十岁那年若不是父亲催她回京,她和祖父接下来去的便是渔阳。
徐云初愣在原地,他的解读,在她冷静的自我分析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自作多情。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说他欣赏的是那份灵气和志向,想说他看到的是她与众不同的才情……
不远处的崔临脸上也露出一丝惊愕,低声道:“顾兄,令妹……连自己都不放过。”
顾明澈无奈地扶额,苦笑道:“……见笑了。她看惯了真山真水,在她眼里,文章诗词,贵在真情实感,不在辞藻堆砌。她十二岁写出《渔阳赋》时,祖父来信就说过,是匠气有余,灵性不足,她一直记着呢。”
顾清妧看着徐云初尴尬难言的样子,她并非有意折辱,只是不喜虚与委蛇,更不愿对方因一篇旧作而对她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微微屈膝,聊表歉意:“清妧言语直率,若有冒犯,还请徐大人海涵。”说罢,不再看僵立在地的徐云初,牵起懵懂的崔冉,从容离去。
留下徐云初一人,紧握着那本批注的书册,喃喃自语:“你为何每次留给我的总是背影?每次都要毫不留情地拒绝我的心意?”
送别了依依不舍的崔冉,顾清妧独自回到了何园的临水小亭。
她倚着亭柱,望着古樟树后的那方庭院,心绪飘回了三年前的那个千秋盛宴。
那年,她十二岁,萧珩十五岁。
宴会上,酒过三巡,四皇子李承轩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大殿中央,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整个大殿安静:
“父皇,今日是您万寿,歌舞虽好,却少了几分趣味。”他目光幽幽地看向了坐在席上懒洋洋剥着葡萄的萧珩,
“听闻咱们的萧世子,年纪虽小,在醉香楼里可是风流得很呐。那身段,啧啧,连花魁娘子都自愧不如。不如……今日就让萧世子当众为我们舞一曲?也让大家开开眼,见识见识什么叫衣衫半解,颠倒众生?哈哈哈哈!”
满堂死寂。
皇帝端坐龙椅,捻着酒杯,眼神晦暗不明,嘴角噙着一丝看戏的笑意,竟无半分阻止之意。
皇后嫔妃、一众诰命、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开口。
只有温朗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四皇子骂道:“李承轩你放什么屁,喝多了滚回去醒酒。”
“温朗!”定国公呵斥道。
温朗被自家父亲强行按回座位,气得胸膛起伏不定。
巨大的羞辱犹如潮水,瞬间将那个角落里的少年淹没。
顾清妧看向萧珩的方向,远远瞧着,只见他剥葡萄的动作停住了,他动了动椅子,欲站起身来。
顾清妧快他一步。
小小的身影在满殿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她开口道:“陛下,今日万寿千秋,普天同庆。清妧不才,愿献上一篇新作《渔阳赋》,为陛下贺寿。愿陛下如渔阳雄关,千秋永固,愿我朝如砥柱中流,万世不移。”
她的话音一出,将众人的注意力从萧珩身上拉了回来。
皇帝显然没料到一个小姑娘会在这时出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点点头:“顾家小七?好,念来听听。”
顾清妧定了定神,朗声诵道:
“琼楼玉宇,隐于叠嶂之巅,青鸾衔珠,栖于古木之杪……”
“沧浪之水清兮濯缨,浊兮濯足,渔歌互答,此乐何极……”
“浮云蔽日,难掩赤心之灼灼;浊浪排空,岂移砥柱之巍巍!”
清越的童音,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将一篇辞藻华丽、立意高远的赋文一气呵成。
虽略显稚嫩,但在那种剑拔弩张的氛围下,这篇歌颂山河壮丽、军民忠勇、社稷永固的赋文,无疑是最安全也最能取悦帝心的选择。
果然,皇帝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抚掌赞道:“好一个浮云蔽日,难掩赤心之灼灼;浊浪排空,岂移砥柱之巍巍。不愧是顾老的孙女,才思敏捷。赏!”
一场即将席卷而来的风暴,被少女一篇急就章式的赋文,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四皇子悻悻地坐回原位,萧珩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目光深邃地看了眼场上的小丫头,随即垂下眼帘,掩去了所有情绪。
然而,事情并未结束。
宴会散后不久,便传来惊天消息,萧珩在出宫的路上,与四皇子狭路相逢,大打出手。
四皇子身边的侍卫根本拦不住那头暴怒的幼狼,萧珩生生打断了四皇子一条胳膊。
凄厉的惨叫响彻宫道。
萧珩被押回宫门,在大殿前,整整跪了一天一夜。
顾清妧彼时年纪尚小,虽忧心如焚,却于事无补。
她不知道那漫长的一天一夜里,萧珩是如何挺过来的,不知道他是否后悔如此莽撞,不知道他承受了多少目光的凌迟。
她只知道,最后是太后出面,才将他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顾清妧抬手,轻轻拂过发间的白玉簪,冰凉的触感让她出窍的灵魂缓缓回归本体。
当年那篇《渔阳赋》并非什么才情横溢的象征,而是她情急之下,为那个被折辱的少年,撑起的一把摇摇欲坠的伞。
伞下,是他几乎被碾碎的尊严。
赋文借鉴化用《岳阳楼记》和沧浪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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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及笄(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