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西的街市总是喧闹的,人流如织,叫卖声不绝于耳。
几个总角幼童正围着一个身材修长却佝偻着背的男子,拍着手又跳又笑,嘴里唱着顺口溜:
“阿丑阿丑,黑黝黝,脸上沟壑能种豆。”
“阿丑阿丑,背篓篓,吓得夜猫翻跟头。”
“洛水见了绕道走,龙门石窟都摇头。”
被围在中间的男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脸上黑黢黢的,还有几颗麻子,容貌着实不堪入目。
他低着头,对孩童的嬉闹恍若未闻,只是默默收紧了自己背上的药篓带子。
“去去去!谁家的小皮猴,再胡闹,小心我告诉你们爹娘,晚上让拍花子的把你们抓了去。”
一道含着薄怒的女声响起,顾清菡快步从旁边的药铺里出来,柳眉倒竖,作势要赶那些孩童。
孩子们嬉笑着一哄而散。
她转回头,看着眼前这沉默的男子,又气恼又无奈:“阿丑,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能任由他们这般欺负。你要凶一点,他们就不敢了。”
她边说边叉起腰,努力板起脸,想做出凶狠的样子示范给他看。
可她生得娇美,此刻鼓着腮帮子,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更多的是关切,并非怒气,落在阿丑眼中,非但毫无威慑力,反而……可爱得紧。
他微微偏过头,唇角在她看不见的角度,轻快地勾了一下,又迅速压下,恢复成那副木讷模样。
“走了走了,今日还要去城外采药呢。”顾清菡叹了口气,拿他没办法,转身走在前面,嘴里还在絮叨,“我说给你改个名字,你偏不让。哪有人给自家孩子起名叫阿丑的?多难听……”
阿丑无声地跟在她身后,听着她清脆的嗓音像山涧清泉般流淌,叽叽喳喳地说着街市见闻、药材行情,偶尔还抱怨一下洛阳的夏天比京都热。
他始终沉默,却并无半分不耐,那双眸子里,沉淀着不易察觉的温和。
两人很快出了城,来到城北的山涧。
草木清香扑面而来,顾清菡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掏出一本手绘的药草图谱,仔细翻找,然后撕下其中一页,递给阿丑。
“喏,今天主要采这两种,金银花和刘寄奴草,都画在上头了,看好样子,别摘错了。”她指了指图上的细节,“开始吧,日落前我们得回去。”
阿丑接过图纸,认真看了片刻,点了点头。
山涧幽静,鸟鸣溪潺。
两人分头行动,顾清菡心思细腻,眼尖手快。阿丑则是力气大,专往那陡峭难行之处去采撷。
不多时,两人的背篓都渐渐隆起,收获颇丰。
意外发生在顾清菡发现一株长在陡坡岩石缝里的上品刘寄奴草。
她踮起脚,努力伸手去够,指尖刚触到草叶,脚下的碎石忽然一松。
“啊!”她惊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向下滑去,脚踝处传来一阵剧痛。
一直留意着她动向的阿丑立刻扔下背篓冲了过来,蹲下身,声音带了几分紧张:“伤哪儿了?”
顾清菡疼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吸着气:“好像是脚崴了。”
阿丑眉头紧锁,低声道:“得罪了。”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她的脚腕,手指轻轻按压检查。
他的动作轻柔,但碰到伤处时,顾清菡还是忍不住“嘶”地倒抽冷气,连连呼痛。
阿丑拧着眉,声音低沉:“扭到了。”
他环顾四周,找来几根坚韧的树枝和柔软的藤蔓,替她将伤脚固定起来,以免再次损伤。
处理好后,他转过身,背对着她,微微矮下身:“上来,我背你回去。”
顾清菡看着他那不算宽阔的背影,脸颊蓦地飞起两抹红晕。
她自幼被教导《女则》《女训》,知耻明礼,与外男肌肤相接已是大大不妥,更何况是让人背着走?
她离家出走来找三哥哥,已是她这辈子做过最离经叛道的事了。
“这……于礼不合……”她声如蚊蚋,犹豫不决。
阿丑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山上无人,等到了山脚下,人多之前,我就放你下来。”
顾清菡看了看自己肿痛的脚踝,又看了看蜿蜒下山的小路,最终咬了咬唇,将心一横。
她慢慢向前倾身,双臂有些僵硬地环住阿丑的脖颈。
阿丑稳稳地托住她的腿弯,将她背了起来。
他的步伐很稳,一步一步,踩在崎岖的山路上。
顾清菡起初还紧绷着身体,后来渐渐放松下来,伏在他背上,甚至能分神暗自感叹,没想到他瞧着瘦,力气却还挺大的。
她的呼吸轻轻拂过阿丑的颈侧,温热中带着一丝女儿家特有的馨香。
阿丑背脊似乎僵硬了一瞬,托着她腿弯的手,无声地收得更紧了些。
到了山脚下,阿丑寻了处平整的大石头,将顾清菡放下。
“你在这儿歇一会儿,别乱动。”他叮嘱道,眉头依旧蹙着,“我去把上面的背篓拿下来。”
顾清菡点点头,脚踝的疼痛让她老实了许多。
阿丑转身欲走,却又停住,似乎不放心将她一人留在这僻静处。
他犹豫片刻,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刃,递到她手里。
“拿着防身,我快去快回。”
顾清菡微微一怔,随即紧紧握住那刀柄,心里莫名地安定了些,目光却下意识地警惕扫视着四周的树林。
她只觉等了没多久,便见他背着两个沉甸甸的药篓,步伐迅疾地赶了回来,额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气息也有些急促,显然是来回跑得急了。
看到他这般奔波,顾清菡心里过意不去,又有些说不清的触动。
她愣了片刻,从袖中掏出一方素净的绣着兰草的手帕,递向他:“擦擦汗吧。”
阿丑看着那方手帕,摇了摇头,“不必,别弄脏了姑娘的帕子。”
“没事的,”顾清菡执意递着,语气坚持,“拿着。”
阿丑沉默了一下,终是小心地接了过来。
他用帕子的一角,极其快速地拭了一下额角和鬓边的汗水,仿佛生怕多用一分力就会玷污了它一般,随即便要将帕子递还。
“你留着吧,下次再用。”顾清菡轻声道,移开了目光。
阿丑动作一顿,缓缓将帕子收回了自己怀中。
剩下的路,顾清菡坚持要自己慢慢走回去。
阿丑拗不过她,只能一手拎着两个药篓,另一只手时刻虚扶在旁边,以防她再次摔倒。
两人一路沉默,走走停停,终于在天色擦黑前回到了城中的药铺。
刚撩开帘子进去,正在柜台后捣药的顾明远一抬头,就见妹妹瘸着腿、被阿丑搀扶着进来的狼狈模样,吓了一跳,连忙放下药杵迎了上来。
“这是怎么了?”他蹲下身仔细查看顾清菡肿起的脚踝,手法专业地按捏了几下。
顾清菡疼得吸了口气:“采药时不小心滑了一下,扭到了。”
顾明远检查完,松了口气:“还好,没伤着筋骨。阿丑处理得及时,固定得也好。”
他站起身,脸上带了薄怒,语气也重了些,“你这几日不许再往外跑了,好好在铺子里养伤。等脚好了,赶紧收拾东西回京去,也省得我整日提心吊胆。”
顾清菡自知理亏,垂下眼睫,小声应道:“知道了,三哥哥。”
日子过得飞快。
这日,顾清妧换上了一身鲜亮的藕荷色夏衫,带着云岫,脚步比往日快了几分,径直走向慈安堂。
刚踏进慈安堂的花厅,一道湖蓝色的身影便带着一阵风扑了过来,结结实实地将顾清妧抱了个满怀。
“七妹妹!”顾清菡的声音清脆响亮,透着久别重逢的喜悦。
她用力抱了抱顾清妧,又松开些,双手扶着她的肩膀,上下仔细打量,关心道:“可算见着你了,听说你前些日子精神头不太好,如今瞧着气色是好了些,可还是太清减了。”
顾清妧被她的拥抱弄得微微一怔,随即反手拍了拍顾清菡的手臂:“三姐姐,你回来了就好。”
她清楚地感觉到,数月不见,三姐姐身上的胆小怯懦和小心翼翼仿佛被洗涤过,眉宇间多了几分明朗与洒脱。
“瞧瞧,”上首端坐的老夫人看着姐妹俩,脸上带着慈和的笑意,对身旁的沈氏说:“三丫头这趟出去,倒像是脱胎换骨一样。嗓门也大了,胆子也壮了,连人都开朗了不少。”
沈氏神色复杂地笑了笑,目光在顾清菡身上打了个转,终究没说什么。
顾清妧这才看向一侧站着的青年。
顾明远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靛青布袍,身形挺拔,面容清隽,眉宇间带着一股疏朗之气,与这满室锦绣有些格格不入。
他安静地立在那里,像一株长在崖边的青松。
顾清妧记忆中这位三哥哥在家中时便如影子般沉默寡言,后来更是早早离了家。
她上前两步,欠身行礼:“三哥哥安好。”
顾明远微微颔首,拱手还礼:“七妹妹安好。”
寒暄过后,顾明远便向老夫人辞行:“祖母,母亲,孙儿此次是来送三妹妹回家。人既已送到,孙儿再去瞧眼姨娘,便不多留了。医馆那边还有病人,山中亦有些难得的草药正值采收时节。”
堂内一片寂静,众人脸色各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