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的笑意淡了些,轻叹一声:“远哥儿啊,你离家也有些年头了。游历行医固然是志趣,可终究……也该回来安顿安顿,成家立业才是正理。你父亲他……”
顾明远撩袍单膝点地,行了个郑重的礼:“祖母慈心,孙儿感念。只是人各有志,家中自有大哥、二哥光耀门楣,承继家业,也有弟弟妹妹们承欢膝下。孙儿胸无大志,只求悬壶济世,行走四方,能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便足矣。还请祖母成全。”
老夫人看着他坚韧的眼神,知道多说无益,只得无奈地摆摆手:“罢了罢了,你既心意已决,祖母也不强留。在外头……一切小心。”
“谢祖母。”顾明远站起身,补充道,“还有一事。孙儿与三妹妹在洛阳城外,曾救下一男子。此人如今伤势已愈,只是孤身一人,无处可去。三妹妹见他可怜,又感念他养伤期间手脚勤快,想将他留在府中,哪怕在外院做些洒扫粗活也好,也算给他一条活路。不知祖母意下如何?”
老夫人闻言,目光在顾清菡脸上停留片刻。
顾清菡笑了笑,语调带着一丝恳求:“祖母,那人虽看着落魄,眼神却很清明,做事也踏实。孙女只是觉得,救人救到底,求祖母给他一个安身之所吧。”
老夫人沉吟片刻,点点头:“即是三丫头一番善心,又得远哥儿作保,便依你们吧。人在何处?带进来我瞧瞧。”
“就在外头候着。”顾明远道。
老夫人看向花厅里的几位姑娘:“你们且到里面暂避片刻。”
顾清妧姐妹依言起身,鱼贯转入花厅一侧垂着细密竹帘的碧纱橱内。
刚在碧纱橱内站定,就听外面传来脚步声。
顾清妧透过竹帘的缝隙望出去。
一个身形佝偻的男子走进花厅。
他穿着一身粗布短褐,裤脚打着补丁,头发用一根草绳胡乱束着,散落几缕粘在颈侧。其貌不扬,甚至可以说有些丑陋。
他始终低垂着头,双手局促地交握在身前,显得十分卑微。
老夫人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视一圈,缓缓开口:“抬起头来。”
那佝偻的身影瑟缩了一下,才极其缓慢地抬起脸。
隔着竹帘和一段距离,顾清妧只能模糊看到一张黝黑且平平无奇的侧脸轮廓。
“叫什么名字?何方人士?因何流落至此?”老夫人问道。
那男子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粗嘎:“回老夫人话,小人叫阿丑。家在关外,遭了马匪,家人都没了……一路逃难过来,倒在了洛阳城外,幸、幸得公子和小姐搭救……”
叶老夫人又问了几句诸如会做什么、是否识字之类的话,那叫阿丑的男子只说自己力气尚可,能驾马赶车、挑水劈柴,粗活累活都能干。
“罢了。”老夫人摆摆手,“既是三丫头救了你,也算与顾家有缘。以后就在外院做些洒扫搬运的活计吧。记住,安分守己,莫生事端。”
“谢老夫人,谢老夫人大恩。”阿丑闻言,立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咚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
随即被仆妇引着退了出去。
碧纱橱内,顾清妧的目光一直落在那佝偻的身影上。
他那卑微蜷缩的轮廓……明明陌生得很,可不知为何,心底却划过一丝异样感。
她微微蹙起秀气的眉,指尖划过晃动的竹帘。
顾明远转去偏院看望卫姨娘,刚进院子,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姨娘便扯着他的衣袖,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远儿……这才刚刚回来,怎么又要走?”卫姨娘哭得伤心,“你是不是不要姨娘了?也不要你妹妹了?你心里就只有你那些药草方子,何曾想过我们娘俩在这府里过的是什么日子……”
她越说越悲切,哭声哀怨:“我们在这府里无依无靠……你就狠心丢下我们不管了吗?”
顾明远身形僵硬地站着,任由姨娘拉扯抱怨,紧闭着眼,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顾清菡与顾清妧相携而来,正好撞见这一幕。
顾清菡眼圈一红,快步上前,轻轻抱住激动的姨娘,声音哽咽:“姨娘,您别这样……哥哥志不在此,您就放他离开吧。他过得舒心,难道不好吗?”
“舒心?他倒是舒心了。我们呢?”卫姨娘哭得更凶,一把鼻涕一把泪,“他心里根本没有我们……”
正闹得不可开交,院门外传来一声冷硬的咳嗽。
顾廷文负手站在那儿,看着眼前这哭哭啼啼的场面,尤其是那个离经叛道、让他颇觉丢脸的儿子,脸上尽是嫌恶。
“哼!”他冷哼一声,语气刻薄,“哭什么哭,他想走就让他赶紧滚。顾家不缺他这么一个不肖子孙。”
顾明远睁开眼,眼底最后一丝波动也归于沉寂。
他什么也没说,对着父母的方向,深深地拱手行礼,然后决然转身,大步朝外走去。
顾清妧见状,微微蹙眉,抬步悄悄追了出去。
在快到二门处的回廊时,她轻声唤道:“三哥哥留步。”
顾明远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只是眼底还残留着些凝重:“七妹妹?何事?”
顾清妧迟疑片刻,想到萧珩那总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的样子,还有他如今越发令人捉摸不透的处境,心中一定,委婉开口道:“三哥哥医术高明,不知……可否教我一些简单的医理?”
她顿了顿,解释道,“闲暇时看看,也算多一份见识。”
顾明远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惊讶,似乎没想到这位一向清冷端庄、只专注于光耀门楣的嫡出七妹妹会对医术感兴趣。
但他并非多话之人,略一沉吟,便点了点头。
他解下随身带着的行囊,从里面仔细翻找出两本略显陈旧的书册,递给她:“这本入门甚好,另一本是《百草图谱》,图文并茂,易于辨认。七妹妹聪慧,自行翻阅,若有不解之处……”他顿了一下,想到自己即将远离,语气微涩,“可去寻可靠的医馆大夫请教。”
顾清妧接过那两本医书,郑重道:“多谢三哥哥。”
顾明远看着她,目光复杂,最终低声道:“我离去后……姨娘和妹妹,她们性子都软,若有不便之处,还望七妹妹能……照看一二。”这已是他能说出的最恳切的托付。
顾清妧迎上他的目光,点了点头:“三哥哥放心,清妧记下了。”
顾明远这才像是了却一桩心事,再次对她颔首示意,随即转身,背影很快消失在顾家深深的庭院尽头。
时间悄然流逝,七月的日头带着几分慵懒的燥意,蝉鸣在浓密的枝叶间聒噪。
蕴玉堂内,顾清妧与顾清菡对坐窗下,执棋对弈。
“三姐姐这棋风,倒真是与以往,大不相同了。多了几分豁达跳脱。”顾清妧拈起一枚白玉棋子,轻声道。
顾清菡抿唇一笑,正要落子。
云岫掀帘进来,低声道:“姑娘,三姑娘,安王殿下来了。老夫人让去花园里陪着说说话呢。”
顾清菡放下棋子,无奈地撇了撇嘴:“母亲今日原说要带我去城西刘夫人家看花的,我推说头疼才躲到你这里……这下可躲不过了。”她起身理了理裙裾。
顾清妧也放下棋子,促狭道:“既是四姐夫来了,总要去见礼的。”
姐妹二人相携来到花园的凉亭水榭处。
亭中已聚了不少人,顾明宵嗓门最大,正围着一位身着天青色亲王常服的男子说笑。
李承羡面容清俊,身姿卓越,眉宇间却带着几分拘谨和沉郁。
顾清瑶作为未来的安王妃,陪坐在他身侧不远处,脸上带着温婉笑意,只是眼神偶尔扫过安王时,带着一丝探究。
见顾清妧和顾清菡过来,众人纷纷见礼。
安王也站起身,拱手回礼:“顾七姑娘,顾三姑娘。”
大家重新落座,说说笑笑。
顾明宵最为活跃,抓起一个蜜桃就往安王手里塞:“四姐夫尝尝这个,庄子上今早刚送来的,甜得很。”
安王握着桃子,指腹摩挲着光滑的果皮,眼神扫过桃子,最终只是将桃子轻轻放在了面前的玛瑙碟里,并未入口。
他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多谢五公子美意,只是来时用了些茶点,眼下还饱着。”
顾明宵不以为意,又端起一盘荷花酥,热情地往安王面前推:“那尝尝这个!我们府里厨娘最拿手的点心,外面可吃不到。”
安王的身体往后倾了倾,目光在那盘点心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垂下眼帘。
亭中的气氛因安王这明显的推拒而略显微妙。
顾清瑶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顾明宵挠挠头,有些不解其意。
而顾清妧神色自若地将荷花酥端起来放回桌子中央,顺手拿起一颗葡萄开始剥皮。
“阿弟,”顾清妧的语气带些责备,“殿下身份贵重,自有规矩体统。你这般毛毛躁躁地劝食,成何体统?没得扰了殿下清静。”她将剥好的葡萄送进嘴里。
顾明澈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开:“听闻殿下近日领了工部的差事?想必是陛下看重,殿下辛苦了。”
安王闻言,抬眸看向顾明澈,语调带着客气:“大公子言重了,为父皇分忧,是本王分内之事。”
他顿了顿,看向顾清瑶,声音温和:“父皇赐下的府邸,正在修缮,四姑娘何时有空去瞧瞧?不合心意的地方让他们修改。”
顾清瑶微微一笑,“全凭殿下做主。”
众人又开始畅谈,欢笑声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