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服拿到教室时,许诺正好开完会回来。她瞧着前排桌子上的衣服,说:“由高到低,大码的排队先领。”
发完军训服时,已接近中午。许诺站在教室门边偷偷观察右边班级的状况,B班现下士气蓬勃,一会掌声如雷,一会口号齐整。
他们班班主任平时间就是个话匣子,这会更是话语如泉涌,声音抑扬顿挫,正能量满满的励志话一阵接一阵地清晰传来。许诺与班内学生面面相觑,她尬笑几声,回到讲台。
许诺土生土长的一个理科生,口才实在不出众,于是想提前放了学生们:“额,同学们,我们今天的任务弄好了,我也就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了。大家回去吧,咱们放学。好好休息准备一下,明天七点半准时集合,开始为期七天的军训。”
班内一片叫好声,许诺忙作嘘状:“每个班班主任交代事情的进度不一样,咱们悄悄的,别招人。”
教室门边的秦辛园、宋西月立马回头要跟夏夕维对眼神,却好久得不到回应。只见他们的夏公子,此刻正笑着痴缠那位高冷学神。
宋西月:“……咱们夏公子可从来没有这么主动跟人交谈过。”
秦辛园:“太不寻常了,我觉得新房子的风水不行,等会去那了让我奶远程探查探查。”
“放学号”一吹响,夏夕维全程盯着夏尔一丝不苟地收笔记,边看边笑。
夏尔面色冷静地忍着,收好笔记欲起身离开,却见夏夕维没有要让的动作,只好问:“怎么了?”
夏夕维:“你要直接回家,还是……”
夏尔:“直接回家。”
“那正好,我们一起吧,”他引着夏尔朝教室门边错愕的两人看去,“捎带上他们两个。”
那俩人好像被自己看过去的眼神吓了一跳,夏尔于是说:“我还是自己回去吧。”
夏夕维立即长篇大论:“噢——对,你也知道我刚搬来,芒果山这些巷子街道还走不明白,我们仨也都没带手机,所以,还是我们一起回去保险点。再说了,外婆不是让我俩互帮互助,一起上下学吗?”
夏尔:“……”今天他们就只走了一条弘圣大路,而且是直走下来的,压根没有弯来绕去。
不远的地方,樊渊与同学们聊着天,有意无意地朝这边看来,表情蠢蠢欲动。
夏尔的余光朝那儿扫了一下,觉得再不走,樊渊就要过来了,只好同意:“行。”
秦辛园与宋西月收完东西过来,新认识的三个人匆匆做了自我介绍。随即,四人默契地在樊渊起身将要张口时,飞似的出了教室后门。
出太阳了,烈日当空。幸亏路两边长着密集的芒果树和各类叫不上名字的高大阔叶林,抵挡住了很大部分的烈焰,使得延伸得看不见尽头的弘圣路此刻很清凉。
A班是高一年级放得最早的,路上这会人影稀疏,车也没几辆,学生们三三两两,各自朝不同方向散去。
秦辛园甩着军训服袋子,叽叽喳喳道:“天气又要热起来了,我真觉得大祸临头了,芒中的新生军训要弄一个星期……老天,这什么概念,其他学校才训两三天!学校也不怕给我们训.死!”
宋西月推了他一下:“当初考进来的时候,你不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庆祝吗?现在整这苦大仇深……”
秦辛园撇着嘴说:“这怪不了我。听说每天还要早六点半晚十点……这作息,谁扛得住。”
宋西月又说:“不苦算什么高中,少带节奏!”
夏夕维忍俊不禁。秦辛园立即揽着他的肩膀问:“你呢,夕夕同学,你扛不扛得住?”
夏夕维向侧面走了几步,把已经走到边缘的夏尔拉过来后,说:“只要第一名扛得住,我这个第三名就也OK。”
秦辛园一听,立即饶到夏尔旁边,兴致勃勃地问:“怎么样,夏尔同学,你觉得你能扛得住即将到来的魔鬼生活么?”
夏尔:“……还行。”
宋西月立即嘲笑起来:“怎么样,还敢不敢问了。该吃苦还是得吃苦,就吃这三年,三年一过,你回来求着吃都来不及了。”
秦辛园捂着耳朵往前跑去:“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宋西月很快追了上去:“说谁王八?!”
两人在前方扭成一团毛线。
夏夕维看着他们笑了笑,对夏尔说:“我跟辛园是小学同学加初中同学,西月是初中认识的。”
夏尔:“嗯。”
“会不会觉得烦?”夏夕维问。
他这话乍一看是在说前面那俩人烦不烦,其实敏锐一点,就知道他问的是“夏夕维烦不烦”。
夏尔:“不会。”
夏夕维顿时乐开花,其实樊渊上演了那一出后,他就一直担心着夏尔恐怕生气了,还好他没有。
他敛了笑,说:“樊渊也跟我是从小就认识的,当过两三年邻居。后面,我们家搬到北安后,本来没多少联系了,但是舅舅和小樊姐姐结婚以后,看一下这个人的面子,又看一下那个人的面子的,一来二去,我们俩家就又走动起来了。”
夏尔略微疑惑:“小樊姐姐?”
夏夕维:“嗯,我舅妈。她跟樊渊家有点亲戚,但不多。”
夏尔了然。他不是不懂这些。一个人在社会上有了地位以后,亲戚啊邻居啊,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会顺着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上去攀一下的。总之结论就一个:祖上沾点亲戚,看在这点情谊上,以后请多多关照。
而樊家,自然是沾上了小樊姐姐的亲戚,然后来求夏家多多关照了。
夏尔看了眼身旁的人,虽然和长大后的夏夕维才相处不久,但还是能意识到:他是个有礼貌有分寸、有宽容之心的体面人。
能把这样性格温润的人逼得脸色黑了几次,想来樊渊确实过于越界了。于是,也问道:“是不是觉得烦?”
夏夕维有些怔愣。随即,讪笑道:“你看出来了?”
夏尔:“嗯。”
前方,那俩人已经摸进了一家奶茶店,各自举着一根冰淇淋,朝这边招手:“你俩是乌龟啊!”
夏夕维笑言:“没办法,忍一忍总会过去的。”
说罢,拉着夏尔奔去前方。
弘圣路吹起了雨后微风,把一片片树叶吹得沙沙作响,两个少年迎风奔跑。
他们身后,最后一潭闪着光点的积水被阳光吸食殆尽。此后,都是阳光。
***
夏尔似乎下定了决心,走进了卫生间,缓缓站在西面墙角。视线平行处,一扇四四方方的小窗牢固在冰冷的墙内。
这儿,是他这间卧室里,最孤独的位置。
打开窗,面对的是一棵身躯依然庞大但早已经苍老腐朽的老芒树,树上长不出叶子,也无法结果了,枝干老得风轻轻一折就断。
在最孤独的位置,他推开了半扇窗户,迎接着微凉的风。
过去,他时不时会长久地盯着底下这棵不知什么时候会被拔掉的芒果树。但今天,他没有这样做。他把视线上移,直直望向对街那户人家的二楼。
通过没拉窗帘的大落地窗,可以看见三个少年正在嬉笑玩闹。屋子里正洋溢着无法触及的热闹与喜悦。
夏尔眼神微眯,目光一直聚焦在夏夕维身上。
少年换了一身灰色的家居服,手上端着一个杯子,笑盈盈坐在落地窗前。尽管距离较远导致面部有些模糊,但夏尔依然能从他时不时变换的姿态中判断出,他很轻松惬意。
看了好久,夏尔忽然想:如果没有那次意外,他和他或许也能这样——在一间屋子里,肆意玩闹,一同惬意。
这个突然产生的想法令他微微一惊。
他索性把另一扇窗户也打开了。右手撑在窗框边缘,面无表情,神色淡漠地再次望向对面。
突然有些不甘心:第一个真正的朋友……就算只是小孩,也不该说这样的大话。
当年,离开南矿山后本来可以直接来芒果山,但他硬是在蒲镇待了半年。半年的时间里,外婆只觉得他失去父亲伤心痛苦,需要在蒲镇过渡一段日子;夏雁南整日神色恍惚,做什么都一副仓皇失措的样子,甚至几度生活不能自理,都得靠外婆来照顾。自身难保自然也顾不到陈洱。
夏尔至今印象深刻,如此混沌的半年里,陈洱一直在等,等阴暗的山洞里完全依靠他的那个孩子。那孩子说过,他是他的第一个真正的朋友。既然是朋友,应该要互相确认好对方的情况,应该要好好告别。
等到秋风过境,遍地白霜。
离开蒲镇的那天是一个寒冬日子,没有下雪,也没有落雨,只有不停歇的寒风和深入骨髓的阴寒。
带着一身南部小城的冷意,外婆领着他和妈妈踏足较为温暖的芒果山。自此,他再没回过蒲镇。
夏尔转身,走到镜子面前洗了把脸。
出了卫生间,他一眼就看见了桌子上安放着的项链。这条在危险的山洞中、在矿难发生时收到的项链,他一直佩戴着,从七岁戴到十五岁,就跟吃饭睡觉一样,于他而言,必不可少。昨天,和夏夕维重逢时,他也戴着。
再次见到送他项链的人,他自己都后知后觉不可思议。
虽然总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曾经联系紧密过的人一定会再次重逢,但当真正再见之时,那种无措,那种恍惚,那种遗憾轻叹,非置身其中之人不可领会。
夏尔没交过什么朋友,既然他没认出自己,那么那点往事就继续尘封吧。所以昨天,他把项链摘下来封在了盒子里。
而且,不管怎么样,那一段微不足道的日子,只有他记得的这个事实令他有些难堪。
桌面上的手机嗡嗡振动。
看见来电人的姓名后,夏尔眉心很轻地蹙了一下。
“妈妈。”
“哎,小尔。妈妈有没有打扰到你啊?本来要早点打给你的,但是纪念他今天的功课有些吃力,我就多辅导了一会。没打扰你休息吧?”
“……不打扰。没事的,妈妈。”
“那就好。妈妈打电话来,就是想恭喜你考上A班了,妈妈真的很开心,很为你骄傲。”
“嗯,我知道了。谢谢妈妈。”
短暂的沉默……夏雁南那边,出现了纪念的声音,他的声音时大时小,似乎正揽着夏雁南撒娇。
“……”夏尔把电话拿远了一些。
想了想,还是平静地问:“妈妈,回去以后还咳嗽吗?”
那边,纪念抢到了电话:“哥哥,外婆在不在,我要跟外婆说话!”
夏尔:“……”
此时,夏雁南笑着说:“念念想外婆了?”声音忽远忽近,语气十分怜爱。
纪念撒娇道:“嗯!想去看外婆。”
夏雁南似乎拿回了手机,声音变大了:“妈妈和哥哥在说话呢,等一会,妈妈再打电话给外婆,让念念和外婆道晚安,好不好?”
纪念的声音还是很近:“好吧……”
夏尔:“……”
夏雁南:“小尔,今天报到了是吧?顺利吗?”
夏尔:“嗯,挺顺利的。”
夏雁南:“老师们和同学们怎么样?”
夏尔:“都挺好的,很热情,对我很友好。”
再度沉默……那边,纪念的声音又开始时大时小起来。
夏尔缓缓吸了口气:“妈妈,还有什么事吗?”
“噢,你要睡觉了?那妈妈就不打扰你了,早点休息。”夏雁南说。夏尔稍微一察觉,就能听出来她语气里极力掩藏着的如释重负。
“好。妈妈再见。”
挂断后,桌子上,手机平稳放置着。他盯着不再传来声音的手机,冷淡不已。
这时,笃——有人轻轻敲了一下门。
夏夕维拿着一套新洗好的军训服,笑吟吟站在门口。下午时,姜凤阿姨说本就要洗另外三个人的军训服,也不差他这一件,就把夏尔的也拿去洗了。
夏夕维看开门的人有些怔愣,先笑着说:“这儿气候还真是暖和啊,衣服干得很快……辛园和西月回去了,我送他们两个到路口,正好也把你的衣服送来。”
夏尔接过:“谢谢。再替我谢谢姜阿姨,麻烦她了。”
夏夕维微微瞪大眼睛:“这么板正干嘛?像个小学究。”
夏尔:“……”
他不说话,夏夕维也不打算走,就这么饶有兴致地盯着他。
半晌,夏尔败下阵来,憋出四个字:“早点休息。”
“行,晚安。”夏夕维爽快地说。
院子里吹来晚风,他的发丝凌乱了几根。来自他领口处的香气,直直灌入夏尔的鼻腔。
夏尔不动声色地深呼吸了一下,垂下眼神“嗯”了一声,开始关门。
夏夕维就这么站在原地,不打算动。关了一半,他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手抵着门,探问道:“明天早上一起去吧?”
夏尔:“……”
见门内的人眼神无奈,夏夕维得逞地笑着说:“七点半集合,我们七点过去。明早微信联系!”
随后,风一般溜了。
跑得飞快,以至于没留意门内的人跟着他走了几步,站在阳台边目送他踏下楼梯,走出院子……夏尔心里生出奇异的感觉,隐隐带着激动,还伴随着滚烫感。
他喜欢偷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