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迎接芒一中新生报到的,是一场大雨。
热了半个月的芒果山,终于落下来了一场雨。几乎是多家欢喜。新生群里高兴地热火朝天,毕竟报到之后就是为期一周军训了,这雨简直就是救命来的。
夏尔随便滑了几下群消息,就点进“火山”的聊天界面,一直盯着。他的头像是一只卡通小猫。
夏尔理所当然地点进他的朋友圈,内容很单一但都很喜庆,要么过生日时发,要么过年时发……俊美的面容偶尔出镜,有时是红衣服衬着白面皮,有时是简单的衬衫露出领口,尖下巴在白皙的锁骨处投落着浅影;眉眼一直带着笑意,嘴角始终弯着一个弧度。
【火山】:收拾好了么?我在门口等你。
【虾饵】:来了。
第一次,他要跟一个人一同去学校。这种感觉还挺怪的,夏尔察觉自己的心迅速凹陷了一下。
一夜暴雨,打掉了许多在枝上摇摇欲坠的芒树叶,一片片绿叶粘腻在地上,随积水一起沉重地堆积起来,散发着雨水和枝叶相混合的幽香。
夏夕维穿着白色格子衬衫,撑着一把黑伞,斜挎着灰色的包,正在低头挽着宽松的长裤,板鞋一抬,裤脚全是往下淌的水。
“怎么来家门口等了?”夏尔走近了,问。
夏夕维惊了一下,立即端正地站好:“以表诚意。毕竟你要领我去学校嘛。”
夏尔不以为意,掠了一眼湿漉漉的裤脚,往前走去,“回家重新换一件?”
夏夕维把伞抬高,让一半黑伞覆在夏尔的灰伞上,挨着他说:“不用,我挽好了。”
短短十分钟的路,夏夕维找了五分钟的话题,但夏尔就是有些敷衍的回应着。想着夏尔早上应该不太喜欢交谈,于是后五分钟他就闭嘴了,乖乖跟在旁边,成了个空有美丽外皮却不会说话的布娃娃。
确实是因为两人都过于好看了,走来这一路,新生和新生家长,男女老少,每人都会投一个眼神过来,或好奇,或欣赏。夏尔面无表情,好像对这一切无所察觉;夏夕维则忙着关注脚下的情况,一会长跨过一片水洼,一会捏起裤子往上提一提抖一抖。
看他裤腿潮湿了,夏尔不由得想起那年他们俩一起走去食堂,由于路面都是积水和碎石,那孩子走得扭扭捏捏、踉踉跄跄的。
现在……也还是这样。
夏尔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道:“以后下雨天就不要再穿这种拖地的裤子了。”
夏夕维:“我想着雨应该下不久。”
夏尔想起群里面的话,开了句玩笑:“你这句话可别让别的同学听到。”
夏夕维反应着他的意思,联系群里面那些话,明白过来后乐呵呵的笑了一下。旋即,他又反应过来夏尔居然在开玩笑!居然在对他开玩笑!于是,再度把自己的伞抬高置于夏尔的伞上,靠近撞了撞他的肩膀,低声闷笑:“起床气消了?”
夏尔:“…………”
看他吃瘪,夏夕维满意地重新把伞打好,说道:“但是我确实不喜欢下雨。”
他顿了三秒,语气有些黯然,“不喜欢到,曾经很讨厌。”
几乎瞬间,夏尔的耳边清晰传来当年矿洞外的雷雨声。
半晌,他问:“现在呢?”
夏夕维:“好一点了,普普通通,不喜欢,但是谈不上讨厌。”
他有点奇怪:夏尔没问他为什么讨厌下雨天……不过转念一想,这就像有个人跟另一个人说自己不喜欢吃酸的东西,另一个人应该也不会问为什么吧?毕竟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本身就是一个理由了。
但是夏夕维自己知道,他是因为经历了南矿山的那一场灾难才这样的。矿场上的那场暴雨至今仍是他的噩梦。
他没察觉。听他说完的瞬间,旁边的少年,心里难过了一下。只是雨声淅淅沥沥,扰乱思绪,连少年自己也没察觉这一下的微妙。
*
芒一中的校门口,人群顶着凉风拥挤,人声如海浪,一声盖过一声。这会,雨变成了微微细雨,天边乌云也有了散去之势。
“夏尔,你先去教室,我等两个朋友。”夏夕维拍了拍他的肩侧。
“……好。”清瘦的背影没入人潮。
夏夕维收回视线,收了伞,站在古色古香的校门边等候。寒冷扑面,不时有学生的被褥行李推搡到他,他礼貌地应付着他们的抱歉话语。
校门口正对着街对面的公交车站,夏夕维眼睛盯着那处,手一下下把书包肩带收紧又放松。
等候几下光景,雨完全停歇了,地皮上汪着好几滩雨水,正被人匆匆踏来踏去。
又过了会,来往的家长和学生少了大半。忍耐的最后极限,终于,两个清秀少年从空了一半的公交车上下来,他们左顾右盼地、肩扛臂挂地过马路而来。
人来到跟前,夏夕维不满地揶揄:“怎么来这么慢?接个亲都成功了。”随后,自然接过宋西月臂弯上的一大包行李。
秦辛园喘着气:“还说呢,我七点多就去酒店找他了,但是西月跟他爸妈没通气,害我一大早跟着劝说半天,他爸妈才同意我们两个人拿行李来。”
宋西月也大喘气:“我作检讨,今天我请客。呼——救命,我亲爱的妈妈到底对我的行李做了什么——”
秦辛园无语道:“你昨天不是还在群里说,行李是自己收的么?”
宋西月:“是啊,不过我就收了一个。后面又是坐车下来,又是住酒店的,可不适应了……”
进入校园,四个红布棚子搭在六棵杏树前,六棵杏树的左边是保安室,右边是校医室。
三人来到第一个棚子,A班的前面就只有两三个人在签名字报到。秦辛园说:“看看,咱班里的都报到完了。”
夏夕维把行李放到一边,睨了他一眼:“你好意思说?”
秦辛园立即转头朝宋西月道:“你好意思说?”
宋西月:“……”
他投降:“两位大哥,我错了,我不好意思。”
40人的名单上,夏夕维排在第二位。签字时,他瞥到第一名已经签好字了,字迹俊秀飘逸,倒是跟他平静内敛的性格有些反差。
宋西月接过笔,上下扫了一遍,说:“夏尔……他就是中考状元了。”随后,将名字签在了第十七位。
秦辛园看着自己31名的成绩,叫苦连天:“我说你们姓夏的能不能给条活路。”
“这话跟夏尔说去吧。”夏夕维笑了笑,神秘兮兮地补充:“你敢的话。”
秦辛园朝他贱兮兮咧嘴:“……我又不是疯子,跟人家又不认识。”
说完,他也签好了名字。递还表单时,眼神不经意一扫,眼尖地看到了一个人的名字——樊渊。秦辛园立刻如临大敌:“樊渊?!这人不是说要转去外省,远离纷扰安心读书吗?”
夏夕维平淡地说:“昨天我妈就说了,他也来这上学。”
秦辛园把表单彬彬有礼地还给了教务处的老师,边抬行李,边往外走:“老天,我败了……唉,夕夕同学,你这高中三年怕是凶多吉少了。”
宋西月嗤笑一声,回:“上不得台面的玩意罢了,就爱做些里一套外一套的事。都上高中的人了,之后再搞这些,阿维,你可别不放心上了。”
话音落下,两人同时凝视夏夕维。被盯着的人满不在乎地说:“我不想在我爸妈面前跟他闹。”
秦辛园立马不同意:“这哪能叫闹,他就跟你的移动监控一样,一丁点风吹草动就跟夏叔叔和孟阿姨汇报。你再纵容下去,以后你谈女朋友了,信不信会爬你床底下去?”
夏夕维摇摇头:“樊渊做不出很出格的事情。就一些小打小闹,也还能忍。”
他们走上去往宿舍的阶梯。
宋西月接着夏夕维的话说:“这倒是,他嘛,做点偷鸡摸狗的事也做不成功,全被我们发现了。”
这么说着,三人已经到了宿舍。宿舍门口响当当地放着个椭圆石碑,石碑上拙劣地描着“凤凰楼”。
秦辛园立马哈腰大笑:“从前名字一直被认成女生就算了,现在直接给你安排住进女生宿舍,哈哈哈哈……宋娘子,你就从了这外号吧。”
宋西月掂了掂两臂上的大包,朝贱笑不已的人飞出利落一脚。
“哎哎哎,宋娘子发威啦——”秦辛园大叫着闯在前头。
宿舍楼人已稀少,不远处的教学楼传来一阵阵喧闹声,可见大部分学生已经到教室了。
高一新生的宿舍区域是半地下室和一楼,宋西月不幸地入住半地下室。三人下着阴凉昏暗的阶梯,秦辛园不怕死的边笑边叫:“半坡人宋娘子,宋小龙女,古墓丽人宋……”
三人已经尽快放好行李,出来时,教学楼不知不觉早已经安静了下来。于是赶着步子,瞅着包里拿出来的通知书内的学校地图找教学楼。
校园笼罩在雨后湿气中,校内的地皮崭新的与残败的混合,路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水坑,水坑里、水坑旁都堆散着落叶。转了一大圈,爬到道远楼四楼时,A班已经隐约传来老师的讲话声。
走廊略微狭窄,地砖是缀着白点的灰砖,廊外窝着一棵棵深绿的大树。他们仨敛了神色,走向教室前门。
一路走过,班内学生、讲台上的老师纷纷透过窗户注目这三道修长身影。
教室门口,他们平视前方,操着乖乖学生的嗓音,温和道:“报告。”
“请进。”A班班主任是一位中年女性,留着齐整长发,圆眼睛圆脸,整个人神采奕奕,很清瘦。班主任名叫许诺,暑假时学生们就听说A班班主任是教物理的,是市里的特级教师。
三人来到讲台边,许诺看着他们道:“你们来晚了些,同学们已经自由分配好了座位,现在还有三个位置空着,你们商量着选。”
一眼下去,三个空位很明显,靠着教室门的第一排空了两个。顺后看去,靠走廊窗的倒数第三排空了一个,空位的旁边,很巧地坐着夏尔,在一众抬着头的学生中,低着头的他在这时显得更加突出了。
夏夕维看着那,嘴角轻轻弯了一下,不好察觉。
他轻抬步子,准备过去坐,忽然,旁边两个人死死地抓住了他的左右手臂。
夏夕维:“?”
班主任看着他们为难的样子,宽慰道:“你们放心,座位两周一调,前后左右都会调。”
夏夕维微笑道:“好的,老师。”然而,两边还是不打算放手,他正要好好问候一句他俩到底想做什么?
下一秒,身旁两人商量好似的,宋西月和秦辛园一手接着一手、一道力接着一道力地把他推向了课桌间的过道。
秦辛园推搡间,还贴着他低声附上了一句:“夏啊,那个同学的气质跟你比较合得来。”
而后,那俩人就跟弹簧一样,一下“弹”到门边坐下了,留他一个人原地“凄凉”。
夏夕维:“……”原来这俩人方才拉住他是怕他抢门边的位置啊……他压根没那个想法好不好。
周围,班上的同学朝他窃窃私语,还有人在低低地笑着。夏夕维朝老师抱歉了一下,赶紧去夏尔旁边落坐。
班主任敛回眼神,扫着班内众人,道:“同学们,我再重新介绍一下自己。我叫许诺,教你们物理。今天呢有两项任务,第一个任务,按自己实际情况填好刚刚传下去的表,填完后几位男同学拿着去笃学楼一楼大厅领军训服。第二个任务,谁带手机了?”
学生们闻言纷纷低头,教室后排有人嘟囔:“好会套。”
许诺听见了,刚要解释时,倒数第三排那位寡淡少言的学生举了手。许诺眼神示意默许他说话后,夏尔平静地说:“老师,我带了。”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因为新生群发过要求:进校不许带电子产品(报到时也不许带)。
前后左右的同学纷纷看过来,夏夕维想悄悄提醒点什么,但是班主任和夏尔都是正气凛然的样子,察觉不是套话后,他就没说了。
许诺走下讲台,走速很快、面无表情,弄得一众学生以为要枪打出头鸟——年级第一将要大祸临头!
然而,到了跟前,许诺突然满脸堆笑,拿出自己的手机道:“好,夏尔,我扫你加个好友,你创个班级群,拉上我也拉上同学们。”
夏尔递过去手机让许诺扫了以后,迷茫摇了一下头:“抱歉老师,我没有加班里的同学。”
“这……”许诺头一次当班主任,对这些事不太熟悉,一时间也没个主意。
夏夕维见老师犹豫,忙自告奋勇:“老师,我跟夏尔同学加了好友,其他同学我也加了。夏同学尽管创群就好,我今晚回去就拉同学们进群。”
领导儿子叠加上学霸的名号,夏夕维想不出名都难。同班的、隔壁班的、高年级的,甚至已经毕业的学生,想加的都来加他。
这些天,夏夕维一个个同意好友,也一个个友善回应了他们的招呼。毕竟他的家庭情况摆在明面上,不同意好友、不回应招呼,这类关乎个人自由的事情到了时刻审判他的人嘴里,往低了说是甩脸子没素质,往高了说就是领导家风不好没有带头作用……只有夏尔,是他主动想加的人。
“行,那就这样,”许诺转身,问:“表填到哪了?”
靠讲台的第二排一个女生举手:“老师,这里。”
“嗯,好。”许诺走回讲台,环视班内,“大家麻溜点,然后现在需要五个男生,等会去领军训服,同学们踊跃举手。”
没等学生们举手,许诺抓紧补充:“我指定四个,夏尔,夏夕维,还有——”锐利的眼神还未扫向教室门边,那俩刚坐下、屁股还没热的就自觉举手了:“老师,算上我俩。”
许诺很满意:“好,再来一位男同学。”
“老师,我叫樊渊,我也去。”一位模样清俊,面色却有些阴沉的学生在教室中央起身。许诺看着他点了点头:“好,再加一个樊渊。”
说完,许诺就起身离开去办公室开会了,让大家自习。报到日自习的意思便是告诉学生们:开讲吧!
于是,班主任出教室门的瞬间,教室顿时热闹哄哄。
身侧的人沉默着在翻着一本书,夏夕维靠他过去一点,提醒道:“你怎么带手机了啊。之后能不带还是不要带了,实在想带也可以等开学第一个月过了再带。你这一段时间带的话,教务处那些老师肯定是要枪打出头鸟的。”
夏尔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
夏夕维还想逗一逗他是不是没想到会跟自己做同桌?但,余光中有人颤悠悠过来了。
这样的步态不是樊渊还能是谁。也是巧了,此刻,班上学生突然停了话,都似有若无、饶有趣味地看着樊渊走向夏夕维。
自古以来,教室门边的位置,只要关了门就是远离老师们搞“偷袭”的宝座。正闹哄哄说着话的秦辛园与宋西月,在教室静了几秒后猛地反应过来,两人吓得朝后一瞧,没见老师的影子,倒是有道熟悉又讨厌的身影在走动。
来到跟前,樊渊脸上羞涩,声音却很大:“阿维,夏叔和孟姨听到我俩在一个班,非常高兴,让我周末去你的新家住上两天。”
秦辛园低声道:“又是这招。”
宋西月附和:“永远重样。”
“嗯,知道了。”夏夕维礼貌性地看了他一眼,说话的音调很平缓,辨不出喜恶。
这样的反应令樊渊精神大振,他趁热打铁:“听说舅舅前几天差点弄出了场车祸,不仅差点撞到夏尔同学,还把他吓晕摔在了路上……”
夏夕维:“???”
夏尔:“……”
樊渊丝毫没觉得不妥。他看向夏尔,整个人变得彬彬有礼,神情却微不可察地露出居高临下的讽意:“夏同学,十分抱歉,希望你身体没什么大碍。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忙,或者需要补偿什么,尽管跟我开口,我跟阿维家是一样的。”
这串话一出口,班内再次活络起来,不用仔细听都知道话题是围绕两位平静端坐着的同姓学霸,以及樊渊跟夏夕维的关系。
没想到第一名和第三名居然还有这样的“过节”,那他们俩做同桌岂不是冤家路窄了?樊渊和夏夕维是亲戚么,看着好亲密……诸上问题已经在被口口.交谈了。
“……”夏尔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不作回答,自顾自继续看书。他的反应使樊渊有些难堪。
不过他微微一笑,又看向夏夕维:“阿维,我迟迟不见你来,本来留了位子的,但是……”
夏夕维扶额,位置都确定好了,他这样大声说出来,不是存心让他现在的同桌难堪么?夏夕维抱歉地往樊渊的位置方向看了一眼。同桌是个很漂亮的女生,看样子并不在乎这边的情况,正埋头做着一本练习册。
樊渊顺着他的目光介绍道:“哦,她是吴周洲。她也来晚了,想坐前面一点就来跟我说了。我不好拒绝。”
夏夕维淡淡地“嗯”了一声。
倒是门口的两位真听不下去了,齐齐起身过来。秦辛园没有所指地阴阳了一句:“真是上赶着。”说罢,他把表接过让夏夕维和夏尔签上。
樊渊尬笑两声,仍然立在夏夕维旁边,更进一步,抬起右手臂横搭在了他的肩上。
夏夕维:“……”他冷冷落下最后几笔,把表移向右侧,随后神情淡漠地看了眼樊渊。
樊渊连忙松手,僵硬地笑了一下:“我妈喊我带了些糕点,我去拿来给你。”
“……”
夏尔接过表签了字,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已经判断出来了:这位突然闯过来的冒冒失失的人,很令他的新邻居厌烦。
当然,他也不太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