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芒时节 第7章 山夜

在几位大人眼里，这顿饭吃得很愉快；在夏尔心里，这顿饭吃得还算顺利。

为了不让外婆在新邻居面前有一丝难堪，夏尔表现得很从容得体，整顿饭下来，脸上永远挂着温和的浅笑。孟戎和孟棉看着很是喜欢，尤其是孟棉，一直在夸他成绩好长得好，乖巧又懂事。

俩姐弟明天都要上班，吃过饭后，孟戎便要开车和孟棉一起回北安。

夏淑婉和孟棉聊得很投机，说是在车前简单说些分别话，结果左边勾一句、右边引一句的，俩人硬是聊了十多分钟。孟戎体谅老人家久站不便，这才拉着他姐上了车。

夏尔正要跟外婆回家。外婆疑惑道：“夏夏，你不是跟阿维有话要问么？”

“……”夏尔定了一下。

夏夕维靠近夏尔，跟他对视：“夏尔，你要问什么？”

夏尔：“…………”

夏淑婉邪邪地笑了一下，跟隔壁邻居远远打了个招呼，逃之夭夭：“外婆去跟朋友们散散步。夏夏，阿维刚来，趁着天气好，你不如带阿维四处逛逛熟悉熟悉。”

夏尔：“……”

外婆走远后，夏夕维看着身边这位冷着一张脸，小声嘟囔道：“你怎么这副表情啊，生气了？”

尘山路上，车辆渐多，一群青年骑车飞过，留下的欢声笑语幻化成风，吹向下垂的芒树叶，顿时“哗哗”一片。

夏尔被吸引着沉默了几秒，问：“你想去逛逛么？”

这意思，是要履行外婆刚刚的建议了。夏夕维挑了挑眉：“你想去，我就想去。那，你想去么？”

这么问并不是想逗一逗他，而是看他这个表情，夏夕维是真怕他听大人们的话而强迫自己。

夏尔对上那一抹温润的眼神：“……走吧。”

树上的芒果在街道社区的组织下，早在前两个星期就已经采摘、分发完毕。现下，深绿色的树叶间寥然无几，芒树在黄昏的风中轻松摇晃着，有时，还会扫到路过的人们的头发。

夏尔带着他往山顶走去。炎热退去，这时的行人和车辆比中午多多了。

他们俩走的是巷子，因此摆摊的商客很多，水果摊、烧烤摊、麻辣烫摊……每一个摊子都带着点成熟芒果的香气，对夏夕维来说，确实别具风味。他盯上了水果摊上的一排排切好的芒果，就引着夏尔过去了。

夏夕维朝老板望了一眼：“叔，给我两盒。”

“等一下，一盒就好。”夏尔补充了一下。

夏夕维转过来看他：“你不喜欢吃么？”

夏尔：“……”我怕你不喜欢。

老板很快递过来一盒芒果。夏夕维一看，嫩黄的果肉上被涂满了红红的辣椒面，顿时面露难色。

他愣神纠结的功夫，夏尔已经替他付了钱。接过他手里的芒果盒后，夏尔解释说：“是南边的特色，酸嘢。这儿吃新鲜的芒果切，会放辣椒面，盐，还有味精。”

夏夕维跟着往上逛去，边走，他边说：“我确实不太清楚你们南边喜欢这么吃，不过每种吃法的出现都有它的原因嘛，没准挺好吃的，看着也不错……”

夏尔停下，把芒果盒往他跟前一递，口出不容置疑的俩字：“尝尝。”

夏夕维骑虎难下，用牙签戳了一块，在夏尔的注视下，大方吃了下去……那滋味如何形容呢，就像是吃了一块世界上最酸的芒果，嘴巴酸麻了还没有反应过来，有人又用几根烧红的辣椒在他嘴巴上磨来磨去，磨得火辣辣的功夫，一把晶亮晶亮的盐忽而在舌尖生根发芽，咸得嘴巴要倒出苦水了。

看他面目扭曲，夏尔忍不住扑哧笑了一下。

夏夕维惨兮兮地求救：“水……”他在心里疯狂收回了上一句话！不是每种吃法都有人能适应的，什么锅配什么盖，而他这个锅配不了芒果辣椒的盖！

进了巷子对面的小卖铺，夏夕维慌不择路直奔冰柜。夏尔拦住他，早已经给他拿了瓶常温的水。

夏夕维接过就急不可耐地喝了起来，几乎喝了一大半。喝完后，擦了擦嘴，自己也后知后觉地笑了：“谢谢啊……差一点就冰火两重天，在盐海里溺死了。”

出了商店，夏尔才说：“你以后要买水果，最好不要买这些切好的，因为你一买，老板就默认你要加辣椒，盐和味精了。”

“领教了。”夏夕维说。在山夜的清风中长舒一口气，面色渐渐“回暖”了。

暮色早已经散去，天空呈现出沉闷的瓦蓝色。两人不咸不淡地说着话，临近山顶了，夏夕维忽然谈及：“不过，你刚刚在餐桌上倒跟下午的时候不同。”

夏尔没回话。

夏夕维：“下午你的话很少，刚刚吃饭时，你的话却不多不少，每一句都很得体让人听着喜欢，还有让人看着就很舒服的表情管理呢。智商本来就很高了，没想到，情商也这么高。”

夏尔还是没回话，脸上平平静静。一张脸极其清俊，像夜晚的白荷花，恬淡，疏冷，清雅孤傲，只可远观。

看着他的神情，夏夕维自个先急忙解释了：“我不是说你性格不好啊，我只是觉得你能这样在大人面前处理好情绪和态度，很了不起。”

路面上有块石障，夏尔略略一瞥，拉了夏夕维一把，把它绕了过去。这时，他才说：“大人们喜欢我什么样子，我就会表现出什么样子。有时候，这样能解决很多问题。”

夏夕维看了眼落后两步、定在原地的石障，想也没想就问：“比如？”

夏尔看了他一眼，本不想再说了，但是那人笑容灿烂，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只好大概扩展了一下：“比如，可以顾足外婆的面子，让她不会感到难堪，其他长辈夸她教育有方这类话也能让外婆真心地开心一段日子……”

夏夕维同意地“嗯”了一声。

夏尔继续道：“还比如，可以让亲戚的八卦心态落空。一个跟着外婆的孩子居然没有学坏变叛逆，这个事实虽然不能让他们在茶余饭后惋惜上几句，但是他们的心底总归还是会佩服外婆，连带着佩服我的……这样一来，他们对我和外婆的尊重就会多些。”

“……”

夏夕维驻足，他微微蹙眉，看向身边。夏尔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都没多眨一下，脸上面无表情，只有嘴唇在机械地动，仿若与之无关。

他不是没看出来夏尔和外婆一句都没提到过夏尔的爸爸妈妈，但是这是人家的私事，饭桌上他在心里探究揣测的那一会已经够不礼貌了……而现在，眼前这个话题还是自己引起的，这才导致夏尔托出了他的私事。

默然片刻后，夏夕维的手松松地圈住了夏尔的手腕，他轻轻摇了摇：“对不起啊，我话多了。”

夏尔盯着手腕上那只同样白皙的手，难得对他展现了一个温和的笑容：“我爸爸不在了，妈妈重新组建了家庭，现在住在北安。”

见夏夕维仿佛被雷劈了似的愣在原地，夏尔抽出手，自顾自往前走了：“这时候山顶的风景很美，别错过了。”

反应过来夏尔在给自己台阶下后，夏夕维立即跨了上去。小跑着跟上他：“那我们快走，不能错过了！”

走了一段，夏夕维问：“说真的，你以前来过北安么？”

“去过两次。怎么这么问？”

“就，感觉你很熟悉，总感觉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去过北安哪？”

“……妈妈家。没怎么在那边逛过，应该没见过。”

“好吧。”夏夕维遗憾地抬手碰了一片芒果叶。

*

芒果山的夜晚热闹非凡。山顶还算安静，坐在一角，一眼望下去，山中灯光交汇，星星点点，照映着饱满的芒果树和彩色的房子，此间此景，仿若置身于温馨的童话小城；街道上人流如织，他们的说话声传到山顶，幽幽渺渺，似乎来自遥远的热带。

新建的芒一中新生群此刻正热火朝天，各色人物接连登场弄才，群消息刷得很快。

坐在山顶的草坪上，吹着带点热意的风，夏夕维拿着手机随意看了两眼就把群消息屏蔽了。但是手机才刚关上，又被他打开了，他重新点进“高一年级群”，在群成员那儿找了一圈。

一旁，许久不见他停下，夏尔往他那边瞥了一眼，随后，也打开了手机，白皙的手指懒懒地划了几下屏幕。

埋头找了好一会，夏夕维终于找到了。群昵称：夏尔；微信名称：虾饵；头像：一幅线条凌乱的抽象画；背景：白的；朋友圈动态为零。

他笑了笑，对着屏幕点了几下后，提醒旁边的人：“我加你了，同意一下。”

夏尔将双手撑在身后，一腿平放，一腿屈膝，头微微后仰，淡然展望着从脚下延伸至山下的灯光，语调平静地张嘴撒谎：“手机没电了。”

“嗯？”方才余光里明明还看到他手上闪着白点。夏夕维略微不信地朝他看去。

夏尔的脸在周围的灯光之中越发白净，优越的眉骨在淡冷的眼间撒着阴影；浓密的眼睫毛在阴影中像翅膀一样眨着；高挺的鼻梁直直延伸，像一抹流星，虽延伸得短促，但顺滑，明亮。

他此刻有些神伤，还有些淡漠。不过夏夕维并不觉得夏尔这是伤心了或者怎样，虽然今天刚认识，但他莫名很懂——虽然他表面拒人千里让人不好接近，但实则内心体贴，会考虑周全身边人。

想到这，他温润一笑：“那你回去记得同意昂，然后明天早上我给你发消息，我们俩一起去学校报到。”

“……”

夏尔缓缓转头，淡淡地凝视他。

夏夕维怕他生气，立即解释：“我刚来，认不全乎。路，走不明白，人，我也就认识你一个。”

“……”

夏尔转回头，“嗯。”

心里跟着腹诽了一句：还跟小时候一样。

***

刚洗漱完，夏夕维一看手机，跟要爆炸了似的。他念了念爆炸的源头：“芒中三人物。”

这么土炸天的名字，也只有秦辛园会取了。他摇头笑了笑，腾出一只手打字。

【火山】：群名能不能换换？不能换，我就不待了（挥手）

【西月】：同意（举白旗）

【园】：干嘛？！？！

【西月】：土炸天……答应我，就我们仨知道，这个群名死也别传出去，行吗！

【火山】：认同（举白旗）

【园】：我不换个群名，你们都不吭声。一票否决了，以后就这名了！

【西月】：能不能体谅一下我这个住宿的。打包了一天行李了，哪有空回你消息。

【西月】：而且还不是正经消息，都是一堆表情包。怎么啊，报个到这么激动啊？

【园】：新学校新班级，我就激动！不过你事出有因，原谅了，另一个呢（刀、刀、刀）

夏夕维刚擦干头发，回道——【火山】：搬好家了，忙着和新邻居打好关系。

【园】：新邻居？谁啊？男or女？新家怎么样？

【火山】：男，还是我们同学。

【火山】：新家视野宽阔，风景优美。

【园】：男……没劲。

【园】：对了，有个好消息，全市第二的吴周洲你们知道吧？

【火山】：没关注。

【西月】：知道。

【园】：我在群里潜水了一阵，得到确凿消息：吴周洲校花来的。

【西月】：……知道了

【火山】：你无不无聊……

【园】：那么好看成绩又好的女生就要跟我们一个班了！你们不激动？是男的吗？

【西月】：想早恋？

【西月】：想挨处分了……到时候那么多科目的作业要做，检讨书写得过来么你。

【火山】：插个嘴。咱能不能说点有用的。比如，明天几点会合？

【园】：我去找西月一起来，九点报到的话，八点半见。

【火山】：（OK）

【西月】：（OK）

又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群里才总算安静下来了。这时“噔”的一声，有新消息弹出。夏夕维顿时笑了起来，他走到落地窗边，拉开窗帘，看向对面。

对面那扇飘窗已经拉上窗帘了，嫩绿色的窗帘在路灯的掩映下，显得很晦暗。帘子边缘，依稀有黄色的灯光飘出来，看来，他暂时还不准备睡觉。

瞧了一会，夏夕维打字过去：你一般几点起床？

消息回得很快，【虾饵】：七点。

【火山】：那我们几点走？

【虾饵】：步行的话，过去需要十分钟。八点二十吧。

【火山】：好的。

【火山】：晚安。

几分钟后，夏尔才回了个表情，是一个月亮。

夏夕维抬头望了望天空，天色暗沉，风雨欲来，今天没有月亮。转而低头看了看手机里的一轮黄色弯月，浅浅笑了，舅舅说得不错，他开始喜欢芒果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