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芒时节 第6章 芒果山 2

夏夕维四处看顾，随后，蹲在车胎前，拢了拢从轮胎边缘溢出来的碎成几段的铅笔，无奈地回来抱歉道：“夏耳，不好意思啊，铅笔被轮胎压碎了。这铅笔在哪儿买的啊，我现在就帮你买来。”

大街空旷，夏尔斜着的帽子摇摇欲坠，衣衫飘得空荡荡，他尽量没去看说话的少年。

他戴好帽子，抹了抹脸上挂着的清汗，心上的疲惫感在这时尽数袭向大脑，神色也渐渐黯淡：“我没事，不用去医院。再次抱歉，我先走了。”

孟戎犹豫地看着少年决绝的样子，孟棉却是跟上去拦住了他。虽说这孩子说是没事了，但毕竟夏忠明的身份摆在那，她觉得不好就这么敷衍掉这场小意外。

“孩子，你家住哪儿？不去医院也让我们送你回家吧，我们跟你家里头说一声。”见他神情平淡不为所动，孟棉继续补充：“我们刚搬来，也住这。”

夏尔不由自主地扫了眼夏夕维。他比七岁那年，少了点可爱，稚嫩退去，脸型已经出落得英气十足，不过眉眼间的美丽柔和倒还跟小时候一样，两片柳叶一般的薄唇轻轻开启，似有话要说。

夏尔赶紧摇摇头：“我没事阿姨，不好意思，我还有事。”说完，转身走了。

孟棉犹豫着是否要再跟上去拦住那孩子。

夏夕维打破僵局：“妈，舅舅，你们先上去，我跟着他，跟他家里说明情况后再回。”

他看向即将在小巷口消失的人，继续说道：“那巷子车子开进去会有些麻烦，咱还把人家的东西弄坏了，我瞧他是要回去买，我跟着也方便赔给他。”

*

灰色轿车忧心忡忡地蜿蜒而上，夏夕维追赶上了脚步虚浮的少年。

打量几秒、思索几秒后，夏夕维开口道：“夏耳……我还是要确认一下，是耳朵的耳么？”

夏尔远离他些许：“……不是，你字去掉单人旁。”

“噢，夏尔……”夏夕维凑近他，与他并肩，声音低低地念着他的名字，忽然温和一笑，连带着一双眼眯得狭长，“好特别的名字。这个尔的话，就不能叫你小耳朵了，有点遗憾呢。”

“……”夏尔加快脚步往前走了。

夏夕维赶紧跟上去：“你买的东西在哪，我去帮你买回来。你刚刚中暑了，这会就不要跑来跑去的了，很危险。”

夏尔没说话。他的心里莫名其妙生起气来，思维也变得十分烦躁。

不理人……夏夕维果断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带向存活在阴影处的茶饮店。

阴凉的店内，夏尔使劲几次后终于挣开了夏夕维的手。被打扰的滋味像虫蚁攀爬着后背，越来越难受。他态度阴沉地说：“我说了，我没事。”

“抱歉，先拉一下，我怕你跑掉。毕竟你刚刚中暑了，还在太阳底下跑的话，会出事的。”夏夕维语气温柔，手却再次强硬地拉住了他，姿势透出一股威严。

他点了两杯冰果茶，然后拉着夏尔，让他在店内最近的椅子上坐下。夏尔坐下后，夏夕维就虚倚在他面前的桌侧，手依然抓着他，力道松了很多。

少年迫不得已沉沉坐着，面色冷峻，眼神淡漠地看着桌子对面，似乎那儿还坐了个人。盯了一会，夏夕维语气温和地说：“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夏尔确实没记起来他问了什么。

夏夕维：“铅笔在哪买的？”

夏尔没让自己思考，莫名其妙地就立即回答了：“小镜商店。”

夏夕维笑眯眯地又问：“小镜商店在哪？”

夏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乖乖回答了他的问题，顿时眼色一沉，闭口不言了。

夏夕维仍然抓着他，另一只手轻轻敲了一下桌子，带着一股闲适的自信：“在山下吧。我过来时随便看了一眼，山下商店不多，就那么几家，所以找这家店的难度不大。就是路线有点麻烦……你刚刚是从巷子里钻出来的，你肯定有比较近的路线吧，怎么样，跟我说说，我去帮你跑腿。”

“用不着，我有腿。”夏尔有气无力地推了推一直抓着他手腕的手。

没有力气，有腿也不管用。夏夕维偷笑了一下，放开了挟制着他的手，问：“这样啊，那我只好走大路了，去的时间应该会长一点。你坐在这帮我等饮料，我去帮你买铅笔，成交么？”

看着他的笑容，夏尔再次恍惚起来……他很想落荒而逃，眼前的一切他暂时接受不来。

僵持几秒后，他下意识点了点头。

夏夕维显然没预料到他会这么快答应，原以为还要再费点嘴皮子。下意识愣了一下，才笑着说：“等我，不许跑。”

“……”

沉默几瞬，夏尔说：“有近路，但是你走不明白。还是走大路吧。”

夏夕维微笑着：“好。”

夏尔莫名招架不住他的笑容，移开视线后想了想，又说：“不用那么赶，我正好在这休息一下。”

夏夕维这时已经站在了夏尔的背后，闻言，后退一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谢谢体谅。好好休息一下。”

“……”

等了几秒钟，夏尔才回头看去，正巧看到了那人瘦高的背影在门前消逝的最后一瞬。

他的身影像光点一般，扑簌簌消失，留下肉眼看不见的几丝飘渺。

夏尔陡然生出一股意味不明的恍惚感，半晌，心道：原来，他长大了是这个样子。

他很快转回头，双手一点点覆盖在脸上，下意识地深呼吸着，一次又一次地深呼吸。然而，心率却越来越快，越来越难以平息。

太阳穴在这时打起鼓来，再难强撑，于是摘了帽子，搭手在桌，轰然垂放下头。思绪纷乱间，夏尔在安静清凉的店里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

夏夕维听从了建议，绕出小巷子，在大路上快步下坡。芒果山山矮坡缓，而且芒树密布，在树荫的照顾下，走得倒也没那么累。

并且很快来到了山下。山下芒果树少了，生长着其它的一些阔叶林，温度也比山上低了不少。

他一眼就瞧见了小镜商店。商店挤在两棵高树之间，很小，店面回应店名，滑稽又可爱地在入口处一左一右地整了两面镜子。

夏夕维急匆匆进去，高挑的身形和俊美的脸庞引得正在店前乘凉的零星几人纷纷侧目。

店内，他想了想自己不久前摸到的那些粉末，有天蓝色，有绿色，有橙色。他先选了这三种颜色的画笔，想了想，万一漏掉呢？以防这种情况发生，他干脆每个颜色都来上了一支。

于是，左右五根修长的手指各自握了一把，结账装了袋子后，他疾步返回。有了下山的经验，这次上去的速度就快了很多。

茶饮店里跟刚刚一样没多少人，温度也还是十分冰冷。

方才的桌子上，放着宽大的帽子，旁边，两大杯草莓与西瓜混合的果汁在桌上冒着冰凉的白烟。白烟两缕三缕，连续扑向颓然趴在桌上的人的头部，并在那消失，仿佛沁入了那人的脑袋。

夏夕维搁下袋子，碰了碰他的肩膀，见没有反应，神色陡然严峻，迅速站在夏尔身后，双手齐发将其肩膀用力往后抻，夏尔的上身即刻后仰。

他的头像无根野花，松松垮垮地在半空中晃荡，晃荡几下后，夏尔睁开了眼，发丝在这时尽数落在眉间。他的眉间萦绕着天生的冷意，冷意横贯开来，令头顶上方的人呼吸凝滞了一下。

夏尔惺忪了几秒，看清正在上方低头凝视自己的人是谁后，冷淡地说：“放手。”

夏夕维立即照做，在他对面坐下后，神色抱歉地说：“对不起啊，我还以为你又晕了。”

“……”夏尔瞧向桌子上放着的袋子：“怎么买这么多？”

“不多，你都拿去。”

夏尔摇摇头，打开袋子，在里面看了一会，抽出了四支：“我只要这些。”说罢，就要起身。

夏夕维连忙阻止道：“等等。”

“……”

夏尔重新坐好，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夏夕维指了指他面前那杯满盈的饮料，说：“饮料还没喝呢。至于铅笔，剩下这些你暂时用不到的话就在我这存放着吧，以后你少了哪一支或者需要哪一支，就来管我要。”

“……”夏尔有些没好气地说：“我上哪找你要？”

夏夕维略略惊讶了一下，没搞清自己刚刚那句话有什么问题。但他很快回答说：“咱俩99%是一个学校一个班的吧。”

99%？孟戎不是说他是全市第三么？他们俩明明都会分到A班……安静了几秒，夏尔问：“为什么不是100%？”

夏夕维笑道：“1%取决于你撒不撒慌。不过你这么问了，现在就是100%了。你看啊，我俩之后都一个班了，你不是可以随时找我要么？”

“……”夏尔不太敢置信自己今天问了这么多蠢问题。心里面正有些懊恼，夏夕维把饮料推了过来，还在他没反应过来之时把吸管插进了他嘴里。

“喏，你嘴巴已经碰了，碰了就喝完，可不能浪费。”夏夕维笑眯眯说完，也喝起了自己面前的那一杯。

“……”夏尔无奈地看着他。夏夕维边喝，也边朝他看着。

两人的目光相持良久。夏尔身后，日头有了消减的势态。

夏夕维眯了一下眼睛，下一瞬，他陡然看清了夏尔与夏尔背后的一切细节——神态紧绷面色冷酷的少年、从未见识过的烈阳、被店铺屋檐遮盖却可想得见的大蓝天、在芒果树间慵懒盘旋的群鸟……

他忽然呢喃道：“夏尔，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夏尔没说话，他平淡地垂下眼神，开始喝起了果汁。表面看，像是不在意这句话，心里却紧锣密鼓地打起拍子来。

“应该没见过，不然我不会忘记的。”夏夕维又补充上这么一句。

夏尔：“……也许吧。”

瞧着气氛有些尴尬，夏夕维转了话题：“分班表你看了么？”

夏尔摇头。他一贯懒得关注这些，不过此刻心里面倒生出点懊悔来，如果自己看了，也不至于今天在听到“夏夕维”这个名字后蠢态百出。

但又转念一想，那不过是小小年纪时过家家一样的友谊，也许人家早忘了，自己何必记得那么清楚……

他觉得，是因为那场灾难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才连带着自己一直记得这位儿时匆匆相处过两天的好友，才产生了现在心里面这些意味不明的思绪。

夏夕维说：“我也没有，不过听说今晚上会加班群，到时候不用看分班表也能知道有哪些同学了。”

“……”夏尔没说话，冷着一张脸，一点点吸着果汁，马上就要见底了。

不知为什么，夏夕维看着这个画面越看越觉得有趣，而且这个拒人千里的少年身上，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好感，总有一种魔力想让他去亲近，想去逗一逗他。没准，之后他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夏尔喝完了果汁，抓起铅笔和帽子，起身告辞：“拜拜。”

“嗳，等等我。”

夏尔戴上帽子，看着跟上来的人，蹙眉道：“还有什么事？”

夏夕维比他略高一点，这会正带着抱歉的神色，把下巴放得很低，笑盈盈地说：“我得去跟叔叔阿姨说清楚你的情况。”

“……随你。”

*

芒果山里资历最老的芒果树根植在芒果山半山腰，树前是两块被岁月侵蚀得斑驳不已的路牌，树下是两条贴着地皮的木栈道，木栈道往大芒树的后左后右延伸，尽头是两条平行街巷。

作为萍城炙手可热的旅游区，这里的房屋街道，甚至于芒果树皆被焕然一新，唯独这路牌和木栈道没被作改变。市里的意思，是说这里头有怀旧的大文章——路牌、栈道彰显芒果山的百年历史，是芒果山历史文化的记忆名片。

两块路牌，左边一块飘逸地标着芒仙路，右边一块沉稳地落着尘山路。

下午的阳光不再凶猛，已是黯淡的黄。夏尔沉默又迅速地进入了芒仙路，身后，夏夕维一直保持着分寸，不紧不慢地跟随着他，没有上前来过多打扰。

芒仙路13号是一幢染着嫩黄色的三层楼的民宿，楼房周围拥挤着芒果树，唯有前院空旷。

夏尔开了门后，原地转身：“屋里就我外婆，你随便说几句就好。”

“嗯，好。”

夏夕维顺利进了屋，并顺利见到了正在屋内摆弄吊兰的夏尔的外婆。

“哟，哪来的小帅哥。”夏淑婉先夏夕维一步问候，银发在暖阳中泛着黄色的光晕，温暖而缱绻。

夏夕维表现得很大方得体，他热情微笑着，几个跨步便到了外婆面前，对外婆鞠了一躬。

夏淑婉被逗笑：“这是做啥嘛。”

“外婆，我替我们家来向您和夏尔道歉。对不起，刚搬来这边，对路况不太熟悉，我们的车不仅差点撞到夏尔，还把夏尔吓得中暑摔晕在公路上。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差点酿成大祸。如果夏尔需要检查，我们会陪护到底，夏尔日后若出现什么状况，我们也会负责……”

“哎、哎、哎，好了好了，你这孩子，一箩筐的话说得我头晕，”夏淑婉笑着打断他，“不关你们的事，夏夏他经常这样，休息休息就好了，让你家里人不用担心，没事的。”

“这，”夏夕维难得噎了一下，“外婆，我们还是带着夏尔去医院看看吧。”

夏淑婉笑着摇头：“没事，真的不用，夏夏身体棒着呢，大冬天能穿短袖在外面跑步。”

“啊……”夏夕维看向夏尔，刚刚外婆举的例子，他真的难以跟这个冷酷的少年联系起来。

夏尔抿了抿唇，对他的目光视若无睹，反而幽幽地说：“是我自己中的暑，我也没被你们吓到。那转弯处是司机的视线盲区，作为行人，我的责任更大，所以，不用再纠缠了。”

“夏夏!”外婆搡了一把夏尔，随后看向夏夕维，转移话题道：“让我猜猜，你们刚搬来的话，你是住在屋后头的吧，这几天就看见那房子有人在搬东西，想来是你们家了。”

夏夕维：“这，我也不敢确定，我还没去新房子看看呢。”

“刚刚看到一辆紫色的车子停在那……”夏淑婉补充信息。

夏夕维顿时喜笑颜开：“是了，您猜对了！外婆，我叫夏夕维，我妈妈叫孟棉，我舅舅叫孟戎。这里离芒中近，我们便搬来了。”

夏淑婉点头笑笑：“巧得很了，我们夏夏也考着芒中了。”

夏夕维瞄了一眼夏尔：“嗯……外婆，夏尔还是第一名呢。”

闻言，夏尔面无表情，仿佛置身事外。

夏夕维瞥了他几秒也识别不出他的意思，于是大方揽过他的肩膀，修长的五指还似有若无地捏了捏他的肩头：“外婆放心，以后我和夏尔会互相关照的。”

夏尔缓缓转头看向他：“……”

他很想说：我不需要朋友。但莫名地，这句话被硬生生忍下没说。

看到外孙一脸“生吞了苦瓜有苦说不出”的表情，夏淑婉简直笑得合不拢嘴了。

夏尔常年独来独往，正缺少这样热情的朋友，于是她急忙推波助澜：“这样好啊，你们都是优秀的青年，家住这么近，以后多来外婆这里转。最好啊，每周能来上两三次。”

“我正盘算着要经常来这呢，那到时候，外婆可不要嫌我烦。”夏夕维的嗓音越发甜蜜。

“哈哈哈哈……外婆肯定不会嫌烦。”

夏夕维一个劲微笑着，后知后觉自己好似揽着一块铁板。某人僵硬得不行。

他急忙收回手，同时瞥了眼夏尔，只见他脸上已是风雨欲来，某些埋在地窖里的冰冷情绪就要开盖发作……夏夕维赶忙告辞：“外婆，我先回去，尽早跟家里说一下，明天再来。”

院中的花开得盛，夏尔遵了外婆的吩咐，送夏夕维出门。

他们沉默着走过花丛间的甬路。临近大门时，夏尔冷飕飕地说：“慢走。”

夏夕维点点头，不掩关切：“今天好好休息，多喝水。”

夏尔“嗯”了一声，转身匆匆跨过房门前的五层阶梯，迅速进门关上了门。

“……”

夏夕维原地笑了，评价四字：敏捷如兔。如果表情不那么冷淡，夏尔倒还真的像一只小白兔，白白净净，灵动清秀。

***

光束越来越熹微，一个大热天缓缓落下帷幕。

那幅未涂完色的画被夏尔从南边的窗户移到了北边的飘窗。他随意坐下，拉开嫩绿色的窗帘，开始细心涂色。

过程中，心像一条在空中晃荡的绳子，心思收不回来，目标也不定，总之，空空荡荡的，缥缥缈缈的。

涂色完毕时，竟比平时慢了二十多分钟。

夏尔习惯性看向窗外。平常，他一般看看窗下的芒果树，看看街上的车来车往，人来人去，但是今天，他的视线毫无障碍地定在了街对面的那栋别墅。

别墅的院门前有两棵街道社区新栽上的芒果树，眼下还非常瘦弱低矮，在两边成熟芒树的衬托下，十分不协调。

院内灰扑扑的，跟其他夏意盎然的院子比起来，这院子跟“冬天”似的。应该是还没来得及打理。

视线上移，阳台宽敞，天气疏朗，一个大圆桌被摆在了那，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正在那忙进忙出。像是等会有一场重要的晚餐。

他呢？……夏尔扫着别墅的窗户，下意识往几片空隙里寻着。

笃笃笃——有人敲门。

“夏夏？”外婆在屋门外探问。

夏尔迅速过去开了门：“外婆，怎么了？”

“那个叫夏夕维的孩子，他妈妈刚过来了，道歉关心的话说了许多，人走时还邀请我们俩过去吃晚饭。”

“……”

夏淑婉又说：“怎么样？你想去么？不想去就不去，没事的。”

一方面，他不去，邻里邻居的，外婆肯定是要去的。他不忍心外婆一个人过去；另一方面，他也不想让外婆为他费心编不去的理由。

想到这，夏尔微微摇头：“没有，我想去。夏夕维之后也跟我一个班，刚好，分班上我有一些不确定事情要去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