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开学临近的日子里,芒果山十分热闹,来了很多游客,也来了许多因为升学而新搬来的住户。同时,因为夏季进入尾声,芒果山触底反弹一般更加炎热了。
热闹与炎热,是最近过来的住户和游客对芒果山的印象。
今天照样是一个大热天。阳光刺眼,房屋街道被晒得发白,芒果树也绿得疲软,芒果山一片气息奄奄。
昨天白天还能出来走走,今天却是过于炎热了,因此,大多数居民都在家中躲热,游客也在民宿里闭门不出。
晌午,太阳终于把自己热得发了软,黏黏糊糊地笼罩着芒果山,把芒果山弄成了一个蒸笼。
街上人影稀疏,空气燥闷,有一道清瘦的身影在沉默疾行。
刺眼的光晕下,身影通体反着光,本就细白的皮肤更是闪闪发亮。偶尔,细微的风会吹起衣衫一角,这时,他会象征性正一正帽子。在宽大的帽檐下,他的脸色平平淡淡,眼神微微低垂,有时,应着必须的想法,他会抬眼瞥一下道路前后有没有车。那路被他这么看上一眼,蓬勃的热意总会在瞬间消减几分。
他沿着缓坡拐进一条条巷道,去往山下的小镜商店。巷子里阴影很多,但他偏生往太阳很大的地方走——
在大热天、大寒天出门徒步,是夏尔这几年常常会做的事情。
虽然是不知何时养成的习惯,但多年来,他对这种折磨自己的小事乐此不彼。
不过今天这趟出门不是纯折腾,确实带了个原因:他要去买几支等会画画要用的铅笔。
上个星期,他的几只彩色铅笔被纪念折断,用院子里的石头砸成了粉末。
纪念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比他小四岁。
夏雁南和她的新家庭住在北安。北安离芒果山有些远,所以妈妈和纪念不常来他和外婆这边。夏尔倒是挺希望他们能不常来的,来了,他和妈妈之间只有疏离和尴尬;纪念看着也十分不高兴,来了就在家里到处挑刺找茬。小孩子的恶意在某些时候不比大人轻,而且应付起来挺让人厌烦的。
路边热气飘游,小腿高的草耷拉着,给人即将枯萎的错觉。
夏尔抄的是近路,很快就到了小镜商店。
出来时,在转身原路返回的刹那——他的后边,十几米远的主街道上,一辆轿车缓缓驶入了炎热寂静的芒果山。
如果他不经意回头看一眼,就会发现,那辆车的颜色与他七岁时见过的那辆一模一样。是深紫色的。
***
车前,慵恹的草树一排排向后延伸。
开车的男人约莫三十多岁。多年过去,仍然长得英俊,性格还是那样热情飒爽,甚至更甚,比他十五岁的外甥还像个青春期的小伙子。
不过今天,他收了收性,毕竟后边除了外甥,还坐着他姐。
他外甥考上了萍城市的重点高中——芒一中。芒一中位于芒果山背面的山脚,地形温和,气候适宜,远离市区不吵不闹,背靠矮山面朝平路,颇有一种世外修习之地的感觉。
芒果山比起萍城市西边的巍峨西山,不仅略矮,而且并不陡峭,反而有很多地势平坦的地方,高与低之间的起伏也很和缓,这样的地势情况自然而然吸引了很多投资。
芒果山开发之初,孟棉就有远见的购置了一套房子。这儿主要发展旅游业,这套房子多年来也就一直被用作民宿。现在夏夕维要来这儿上学,这房子也总算有了新的用处。
孟戎今天陪着他姐,送外甥过来安顿。
车上就两个行李箱,全装着他外甥的书籍,新家的一应物品,前几天已经由姜凤阿姨按照北安家里的习惯添置好了;外甥的衣物,也早已经快递下来,由姜凤阿姨收拾出来了一个衣帽间。
前方宽阔的道路上,行人零落,车辆也寥寥无几,孟戎于是看了眼身后沉默的表姐和外甥,开口道:“小探花,提起点精神。”
小探花是继小老大之后,夏夕维从他舅舅那得来的新称呼,新称呼源于两个月前的中考——他考了全市第三。
夏夕维懒懒地应了一声。这儿也太热了!说真的,他都有些后悔来这儿读高中了,其实北安那边的高中也不是不厉害,但是爸妈就揪着芒一中不放,美名其曰全市前二都在芒一中,他这个第三可不能不在。
他很想说:他和前两名之前也不在一个学校啊,这会非要争取在一个学校做什么?
孟戎把身子往车座后靠了靠,语调惬意:“这芒果山的芒果树越种越多了,还有这些房子,前几年还都是普通民居,现在都染成了绿的黄的红的,都染了个芒果颜色,这不妥妥的童话小镇么?”
孟棉看着窗外,应道:“早以前忠明就聊过这座山会是萍城的大资源,所以在房价便宜的时候,我抓紧买了那一套房子。果不其然,旧山摇身一变,引得凤归巢,造福山坡人……”
“好了好了,姐。”孟戎察觉他姐的官腔要出来了,赶紧打断,转了个话题,“小探花,分班表出来了么?怎么样,分的是A班吧,芒一中的A班那可是萍城的清北预备役。”
孟棉笑了起来,她满意地接话道:“是A班。”她转而看向儿子,“阿维,樊渊也考上了这里,前几天他爸来家里,一直跟我们说让樊渊跟你作个伴,一起努力,一起进步。”
听着这话,前排开着车的孟戎啧了一声,声音很轻,后排的他姐和外甥都没听到。
车窗已经降到最底,受车速影响,间或能有几缕风吹进来。待微风挑开眉上的发丝,夏夕维才掀开了眼皮。
他微微侧头,随意地瞥向窗外:“樊渊他考得不差,大概率能跟我一个班。都是同学,大家一起努力进步吧,没必要和我拴在一起。”
这还是第一次,儿子这样拐着弯驳了她的面子。孟棉察觉他心情不佳,只好一笑而过。
想了想,许是忠明没来送的原因,于是,她关切道:“阿维,你爸爸的工作性质你是知道的,今天实在抽不出时间来芒果山。这以后,我和你爸爸因为工作要在城北,你一个人在城南这边要仔细着,做事说话都要谨慎一些,别给老师和你爸爸添麻烦……”
今天是搬进新家的日子,夏夕维肯定会有些不适应。这个时候,孟棉居然还要说这些话……
孟戎忍不住了,他替外甥辩驳道:“哎呀,姐,阿维他从小到大哪次给你们添过麻烦?再说了,不还有姜凤阿姨在么,阿维听她的话,她也会照顾好阿维的。”
“这倒是。那妈妈就不多啰嗦了。”孟棉微微一笑,抚了抚儿子的手臂。
夏夕维回了个笑,继续看着窗外。
他们已经离开了宽敞的主街,正行驶在一条有些阴影的街道上。舅舅是个爱到处走的,前些年在芒果山住过两三次,凭着记忆力,此时还能在芒果山里自由穿梭。
远一点的前方,横着一条柏油路,看着十分燥热,上空的光线也很闪眼睛。
孟戎微微加了速:“转上那条路,把车一直开上去,开到山腰,就是你的新家了。”
孟棉点了点头,转脸看向儿子,儿子正半闭着眼睛,十分无精打采。她道:“阿维,高兴一点。高中了,也该学着理解理解爸爸妈妈了。”
夏夕维无奈地睁开了眼睛。他真的很郁闷,但也习惯了。这么多年来,不管是亲戚还是邻居,所有人都可以在爸妈面前展现弱点,请求帮助,而他却不可以,不可以到连一丝不好的情绪都不能在他们面前表现出来。
心底生出了几丝苦涩,他略微振作精神,扯了个笑容:“我知道了,妈妈。”
孟戎在前头想说点什么,但一想,他姐从始至终就是这样说话的人,现在争辩起来也无济于事了。于是,拿起身旁的一瓶饮料,丢向后座。夏夕维眼不抬心不跳,精准接住,顺理成章地开了盖。
看着外甥恢复了一点心情,孟戎带着点鼓励的意思,高兴地说:“阿维,别兴趣寥寥,我敢说,年轻气盛过后你会无比想念这里……”
舅舅的声音骤然停止。几乎同时刻,夏夕维看见他猛踩下刹车。
吱——轿车轮胎与柏油路面做着撕扯,发出了刺耳又尖厉的声音,芒果树上恹恹的群鸟被这声音刺得飞向天空,又在短短几秒,被天空的白光刺得回归了芒果树。
惊心动魄的几秒后,轿车彻底停下。
深紫色的车身停在那条横着的柏油路面上,车前,一个少年模样的身影摔在了那儿。
车内空前闷热,前后三人身上却是寒气逼人。他们皆是面色惊慌,心脏震颤,脑子里像是在打着很急的鼓。
孟戎和夏夕维率先下车,他们急忙蹲在那少年旁边。孟戎摇晃了几下他的手臂,尽量控制着声音,探问道:“孩子,没事吧。”
夏夕维在同一时间严肃伸手,撩开了斜盖在那人脸部的帽子。映入眼帘一张极为好看的脸,白皙的肤色微微发红,眉眼间带着点倔强和淡漠。
这个少年,约莫跟他一样的年纪。
他看了看少年的神情后,麻利又迅速地捞起少年就要往阴凉处赶,孟戎立马搭手帮忙。
孟棉看着那孩子的情况,眼疾手快拿了副驾驶上的一瓶水。那水在透过车窗的阳光的曝晒下,已经变温,瓶身软塌塌的。不知是不是因为地面有些滚烫,这位银行高管此刻走起路来,脚步十分虚浮,身体轻飘飘的跟手里握着的瓶子一样。
孟戎看着姐姐和外甥的动作,这才瞧清了那孩子泛红冒热的脸色。
恍然后,他赶紧接过姐姐手上的水,打开喂了他几口,又洒水在掌间,五指张开快速抹弄在他的脸上。很快,冒着热气的脸渐渐冷却……
***
一番动作下来,夏尔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世界还有些晕乎乎的,定定看了十秒钟,他才看清了头顶上方有三个人正围着他。
其中一个男人停下动作,猴急地问他:“孩子,怎么样?能起来吗?我们送你去医院。”
夏尔扫了眼路上停着的那辆轿车,因为车身颜色是深紫色的,他不由得多停留了两秒。然后,他看看自己脸上、衣襟上的水,回忆了片刻,才轻飘飘地说:“我没事,抱歉,吓到你们了。”
另一个少年模样的人上上下下盯了他一遍:“吓是小事,先去医院再说。”
“是啊——”其他两位大人附和。
夏尔看出了他们的紧张和担忧,尽量解释道:“前面那个弯道是视野盲区,你们不好提前注意,相反,应该好好看路的我却没有上心,所以,怎么说都是我的错。而且你们刹车很及时,也并没有撞到我。”
围着他的三个人沉默了,夏尔再次环视了一圈。面前的其中两个人,他总觉得很熟悉,尤其是那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他总觉得在哪见过。
不过,这种奇特的熟悉感在生活中总是会发生的。有时是一句话、一个眼神,有时是一场大雨一处风景,有时也会是一个人。所以,他没在意。他刚刚那么解释,就是想告诉周围三位:他不会索赔,也不会碰瓷,他不想再在这儿做过多纠缠。
夏尔以为他们听懂了,正欲起身,那个同龄的少年却拦住了他:“别着急起身。”说着,又递过来一瓶水,“再喝点水。”
夏尔:“……”
他道了谢,接过水喝了几口后,缓缓起身,边作推辞状,边垂眼在地上搜寻着自己刚买的铅笔。
“夏尔?”忽然有道声音问他。
夏尔抬头,目光有些疑惑——眼前这个男人是怎么认得他的?
他迟疑地说:“……嗯,我是。”
男人了然,拍了拍那个同龄少年的肩膀,笑着说:“罪过罪过,差点撞到状元了。实在是对不起啊。”他又朝夏尔伸手,夏尔跟他握了握。
放开手后,男人显得很轻松,笑吟吟道:“我叫孟戎。我旁边这位叫夏夕维,你是状元,他呢是探花,还真是‘不打不相识’啊,你们俩之后还是一个学校一个班的呢……”
男人的话像一团气体,在夏尔面前飘来荡去,久久不离开。
刚刚的轻微中暑都没有使他意识恍惚,这些话却使他怔在原地。
孟戎,夏夕维……这两个名字在夏尔的心里,早已经被晕染上了尘封已久的味道。
而此时此刻,味道消融,有关他们的记忆闯入了夏尔的脑海。记忆在短短瞬间,不可控制地越来越清晰。
这个仍然英俊的男人,他曾叫过他舅舅;这个仍然好看得像女孩子的男生,他曾叫过他夕夕……
第二卷-青芒时节-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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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芒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