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慌乱中,夏忠明不知何时离开的。一下山,孟戎接了他打来的电话,顿时显得很着急,急到都没来得及送陈洱回家。
和陈洱在街道上潦草告别后,他就到宾馆快速收拾,开车带着夏夕维尽快离开了南矿山。
此后多年,他们再没有踏足这儿。
陈洱失魂落魄地开了家里的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腐朽沉闷的气味,像是布满了沉重灰尘的腐烂木根上散发出来的味。
他顺着这股怪味在屋子里转,转着转着,来到了陈海常坐的那块沙发区域。是这儿传出来的味道。
他的脑子不断浮现着浸泡在雨水中的坍塌了的矿洞。
当时,有好多人在用各种器械工具挖着那,甚至有人在徒手挖着,挖的频率比机械器具还要快,仿佛慢一步就会承受一个万劫不复的结果。
陈洱回忆着,麻木地在心里理着这些逻辑:矿洞是供工人们挖矿的。既然如此,里面就会有人;矿洞塌了,里面的人就会被埋在里面;埋在里面,看不见光,也不能呼吸,会被里面的石头拉着往地底下坠,坠入地府,意即,死亡。
一场罕见的大雨,竟能导致一片死亡。
陈洱忽然对窗外的雨感到深深的畏惧。他急匆匆跑到窗边,使劲把两扇大窗户关上了,雨声顿时小了一半。这里能看到矿上,但陈洱强迫着自己没有抬头去看。
“叮铃铃——”家里的座机响了。
陈洱行尸走肉一般挪过去,拿起话筒:“喂。”
“……小洱?”
陈洱紧绷着的内心松了很多,他猛地有些委屈,声音软乎了许多:“外婆。”
“哎——好孩子,不要怕昂,外婆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再过一会,外婆就到了,很快就到了……”夏淑婉在电话那边说道,她的嗓音很沙哑,语气担忧又急切。
挂了电话,陈洱站在窗边,缓缓看向远处的矿上——那儿雨雾朦胧,笼罩着灾难的气息。
通往矿上的山路越发倾斜,挤着救护车,警车,消防车,以及丧魂落魄的蒲镇人。
*
夏雁南在屋外彻底漆黑时才到了家。
她脸色抑郁,眼神失落,关门后,走到儿子面前,劈头盖脸地说:“你爸没了。埋在矿洞底下,尸体还没挖出来。”
“……”
夏雁南说完,直愣愣地逼视着陈洱,观察着陈洱的所有反应。似乎只要陈洱的反应有一点不符合她的预想,她就会借此大肆发泄情绪。
陈洱纹丝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周围的一切令他感到空虚,眼前的所有是那么的不实际,像是一场梦。
脑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死亡,人居然真的会死;第二个想法是:为什么是那些人被埋在矿洞底下,很奇怪,为什么爸爸也是其中之一;
第三个想法是:爸爸死了,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爸爸了,唯一的爸爸没了,“爸爸”这个字符也就在他的生命里彻底消失了;第四个想法是:爸爸死的时候会痛么,平时动辄欺骂妻儿的他,在死的时候却被矿洞“伤害”了,他会痛吗,他最后会想到什么;
第五个想法是:为什么偏偏下了这样一场大雨,为什么毫无预兆……
每一个想法都寻不到答案。
外婆不知何时到的。此时,正抱着他晃动不已。
外婆流着溪水一样的泪,骂着在一旁无动于衷的夏雁南:“你非得说那些残忍的话折磨孩子做什么?他才七岁,你就非得折磨他是吗?!”
夏雁南看了这边一眼,鼻子一抽,终于流下了酸酸的泪水。她随手抽了纸,过来碰了碰儿子灰蒙蒙的呆滞脸庞,沙哑着声音抱歉道:“小洱,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
雨又下大了,雷声隐隐约约,有大声之势。
附属公寓楼下停满了车辆,救援队的、矿区亲属的、新闻记者的……人声鼎沸,这喧闹势必要持续一整夜。这一整夜,蒲镇必定不眠。
晚上十点多了,再过一个小时,今天就会结束。
那些矿洞底下的生命,永远留在了快要结束的今天。
***
自从蒲镇回来,夏夕维就发觉他爸爸总是很烦躁。这很奇怪。平日里,他爸就像一尊石像,对谁都不会有过多的喜怒哀乐,对所有的事情也都能从容应对、快速解决。
夏夕维知道,矿上发生了很大的事故。那么,他爸是在担心那些遇难的人,还是在忧心此次事故将引起的一系列后果?
孟棉也变得比平日里更加小心翼翼,像个母亲一样悉心呵护着夏忠明,小到一日三餐亲自下厨,大到工作资料亲自整理……
夏夕维回来后就一直在做噩梦,睡觉睡得心惊胆战。好几次,他跟妈妈开了口,没问爸爸的事情,而是问蒲镇怎么样了?这时,孟棉就会打开电视让他自己看新闻。
电视上说,南方矿业公司将面临问责;矿上坍塌了三个大矿洞,事故原因还在调查;受伤人数32人,遇难人数已有45人,还在持续跟进……
然而不够!除了这些,夏夕维急切地想知道这些死去的人怎么赔偿处理?他们的亲属怎么安排?还有,小洱家有没有出事?
他想问的事情很多很多,因为灾难发生之时,他就在矿上。可以说,他也经历了那场灾难,所以他有权知悉那儿的所有情况。
然而,孟戎送他到家的当天就神色慌张地离开了。舅舅不在,他也就找不到人来问了。
夏夕维按照约定去上了培训班。虽然学得心不在焉,但他天资聪颖,所以最终的考核成绩也没有很难看,反倒是名列前茅。孟棉见着很满意,但是夏忠明阴阴沉沉的,见他没什么兴致,孟棉也就没在他面前提儿子的考核成绩了。
8月31日那天,夏夕维满七岁了。
因着爸爸的缘故,妈妈简单给他过了生日,这次的生日,所有人都有点敷衍,所有人都心不在焉。
之后他就开学了。上学后,孟棉强硬地阻断了夏夕维的所有通讯和网络,还严肃警告他不准在外头提起矿上的事,也不准问及,不然他们家也会遭受那种程度的灾难。
因此,蒲镇的结局、小洱的情况,在夏夕维七岁那年成了谜。
直到两年后,夏忠明升了职,他们举家搬往北安时,趁着家里高兴,夏夕维才从孟戎嘴里听说了两年前就应该知道的事情。
矿洞遇难的人数达到87人,受伤人数达到49人,意味着87个家庭遇难,也意味着49个家庭受到重创。夏夕维难以估算136个家庭会有多少人。
事故原因是天灾。那天的雨大得空前绝后,已经连日遭受到大雨浸湿的矿洞被最后一击,毫无意外的倒下了。
南方矿业公司的相关领导人已经判刑了,蒲镇的有关部门也已经被问责处分。
南方矿业公司倒闭后,那边的矿洞由政府接管规划。附属公寓里的人基本都搬走了,真正的人去楼空。一年前,政府已经对附属公寓进行了拆迁。
蒲镇也几乎走了一半的人,毕竟当初他们来蒲镇落脚是为着这里的矿产资源。叶落归根,人穷返里。矿上出事了,他们大规模失业,自然要返回故土重新寻找出路。
如蒲公英一般一吹即散——仅仅两年,蒲镇以极快的速度失落:相关产业迅速凋敝;本地人一批批背井离乡;大街小巷一派萧条,走在其间,只能听到来自过去的模糊不清的呓语。
往昔盛况恍若一场梦境,一场属于死去的人和离开的人的梦境。
一场灾难,被新闻报道以一篇文章作结,被网民和观众看过也就过了。
那些活生生的性命被定格成了数字,被谈及时,也只被用以数字一带而过:听新闻说死了87人;好像是死了87人;南方矿山有87人死了,49人受伤严重……如是而已。
而只在少部分人的心中,那些活生生的性命留下了痕迹,每一个人都曾经意气风发,活得有滋有味,怀揣着梦想,期盼着未来,他们都拥有着自己的人生,在这个世界活了二十几年、三十几年、四十几年……只是,遭逢了一场意外而已。
*
北安下起了雨夹雪。夏夕维借了舅舅的手机,想打电话时,却是身形一滞。
情绪起伏间,他又一次忘了,他从来就不知道小洱家的电话号码。
孟戎在旁边叹了口气:“公寓没了,他们不在那住了。蒲镇我也有去打听过,只说他们搬走了,不知去向。”
窗外,院子静静悄悄,只有雨在下,雪在落,风在歪斜。
“他们家,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良久,孟戎补充了这样一句话。
……
北风刮来了雨雪。夏淑婉在店里和居委的人一来一回的谈判,陈洱就在门口遥望着,嘴唇咬紧,眼神里结了冰,背脊如一棵寒冬里的树,挺直不曲,背后的雨雪漫在身上,沿着空荡荡的前领一路向下,在单薄的胸口化成了湿润的热意。
外婆大胜而归,把事谈妥后,笑吟吟四处张望寻找外孙,却见外孙站在白茫茫的店门口,淋着漫天的雪和雨。小小的身影在寒风中站得很直,纹丝不动。
她急忙忙出来,把人拉回店里,重新点了碗热腾腾的牛肉汤:“傻小洱,生病了怎么办!快喝口热汤,喝完了,我们回去安安稳稳睡一觉,明天,我带你去看看新房子。”
“外婆,该叫夏夏了。”陈洱喝着汤说。
外婆笑着说:“是啊,算一算,新房子一能住,你的名字也就改好了。”
“夏尔,夏尔,”外婆慈爱地摸着外孙的头,沉吟了一会,“我们要开始新生活了。”
陈洱擦擦嘴,偏头看向窗外。看着雨雪飞扬、人影稀落的街道,身躯轻了一下,忽而产生了离别的感觉……
陈洱,再见;蒲镇,再见。
夏尔缩在外婆的臂弯下,一大一小,在雪中撑着一把伞,一步一步,走在蜿蜒向上的街道。
雨雪霏霏,他们的影子越来越突出,渐渐成了茫茫白色中的两颗黑色星星。
两颗星星一直在风中移动,雨雪易消,但他们会一直在。
不论白天黑夜,他们会一直在,白天或许淡些,夜晚却会十分清晰;偶尔,逢上黑漆的泥路、力度强大的风、避无可避的寒雪天,以及滂沱大雨,他们反而会更加明亮,甚至能与月亮的清明比肩……他们的生命亮如白昼。
第一卷-南方矿山-结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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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失落的蒲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