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花落尽,秋风萧瑟,芒中的秋意已浓。天气渐凉,大家的校服里面,长袖衣、卫衣已经替代短袖;食堂门口轻飘飘的塑料帘子也被换成了略厚的棉帘;六点过的弘圣路上,路灯外的地带漆黑了许多。
好在白天的太阳依然温暖。月考在即,其他班都在紧锣密鼓地复习,只有A班,一直在讲新内容,一直在布置新作业。对此,许诺的原话是:“那么多测验和试卷白做了?考前自己挤时间看上一遍不就行了。”
这天是化学晚自习。讲完当晚考的试卷时,还剩20分钟放学,陈实干脆打开白板,播放教学内容里无法现场演示的化学实验视频。芒中是有实验室的,但只是应付检查,那些仪器都被崭崭新新锁在了柜子里,成了个展柜。
教室外一片漆黑,室内的白灯亮得令白板页面有些反光。座位在上星期就以“S”形换好了,夏尔和夏夕维搬到了第二组倒数第二排。距离本来就远,又有白灯干扰,夏尔着实吃不消,正无奈捏着眉心,旁边人靠近问:“看不见?”
夏尔闷声说:“有些反光。”
锋利的下颌轻轻一转,夏夕维偏头看过来,金属眼镜跟着传来细微却清晰的声响。眼睛一旦被裹藏在镜片里,这张脸上的柔美性便顿失一半,且连带着平时温润儒雅的气质也沾染上些许冷寒。他问:“去前面坐?”
“不用。”夏尔重新看向白板,能依稀辨别出是在做“高锰酸钾氧化性”实验,他低头翻开试卷:“实验原理和反应我都清楚了。我看会试卷。”
陈实在讲台滔滔不绝自己的大学经历:“当年的实验室,这个高锰酸钾谁也不敢碰,最后还是我出马。实验结束同学们都说我手稳,我那是稳么,我那是不敢动……”
夏夕维忽然低声说:“怎么不配个眼镜?”
夏尔:“还不到度数,就今晚反光而已。反光了我也看得清,只不过看的不舒服。”
“我房间里有几副之前的眼镜,不然今晚你去试试?”夏夕维摘了眼镜,也开始看卷子,“一百到五百度都有。”
“你几度?”夏尔随口问。
夏夕维说:“520。”
夏尔眼神微眯,转脸看他:“?……”
“红笔给我一下,”夏夕维没注意他的表情,自然地拿了卷子边的红笔,边写了个反应式,边说,“去么?……我历史和政治好多都还记不牢……”
夏尔:“行。”
A班提前放了两分钟。出来时,十点的弘圣路已经停了很多车和摩托,交警正在维持秩序;家长们聚在校门口两边,模模糊糊的呈纵队排列而去,正熙熙攘攘聊着天。若不是天色漆黑、路灯明亮,稍不注意,睡眠不足的学生们就要以为身处十点的早市了。
弘圣路有家超市正在门口低价出售临期牛奶,十元钱即可拿走十瓶。夏尔买了。十瓶装了俩袋子,夏夕维替他拿了一袋,说:“你真的很喜欢喝牛奶。”
夏尔“嗯”了声。下意识想起在附属公寓的时候。
他在那度过了七个单调的春夏秋冬,那儿没有超市,只有一家一家的小卖部。
小卖部老板要么是矿上的工人,要么是蒲镇上下来的,也有零星两三家是外省千里迢迢来的,身份虽然不一,但个个都很随性,卖东西时身上永远携带着高高在上的劲,主打一个“你爱买不买,我价格就这样”。
谁敢想,现在超市里六元一瓶的牛奶,在那会卖十元一瓶。所以,一般不是急需的话,公寓的人是不怎么光顾小卖部的,而是会去镇上采购。
而众多小卖部之所以这样了还能开下去,最得益于外来游客的贡献。老板心安理得的拿钱,游客也主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旅游嘛,多花出去点钱无可厚非……就这样,早在那时候,旅游被坑就已经成了连游客自己都默认的理所当然……或许至今,荒凉凋敝的南矿山里,仍然存留着这样的小卖部。
陈洱自小就不敢对爸妈透露想法,也不敢提要求。六岁那年,他省了一周的早点钱,省出十元后忍不住买了公寓底下的昂贵牛奶。
这事本可以像秘密一样发生,而后像秘密一样永远埋藏,却被小卖部的阿姨捅给了夏雁南听:“陈家媳妇,你家小孩性格变好了很多哦,来买牛奶都会跟我说阿姨好了。我应该是公寓里被他认真打招呼的第一个大人吧!”
“……”
那个晚上,陈海和夏雁南一左一右地怒视他。
夏雁南好像不是因为生气陈洱买了价格更贵的牛奶,而是生气为什么儿子的性格如此不争气,因此一边哭一边抱怨,哭完委屈,抱怨说别人家也是这样养小孩的,为什么他们的小孩都礼貌热情、天真可爱,就你,从小阴沉沉的像看见了一场车祸似的,见到爸妈也像是老鼠见猫,爸妈是你的仇人吗?……
陈海抽着烟,一连抽了三根。抽完把烟头随地一扔,那残余烟雾就从地上升腾,再度钻进陈洱的眼睛和鼻腔里,呛得他头脑模糊……
陈海好像单纯在意买高价牛奶的事,他像一根硕大的冰柱,阴阴凉凉的遮在陈洱的身上,冷冰冰地开口:“有米吃就不错了,还喝牛奶。”
“……”
夏雁南擦擦脸,带着苦口婆心的神色,接下去说:“小洱,喝牛奶的小孩子会变胖,会变得很胖。妈妈不喜欢胖小孩……”
弘圣路到了尽头,不远处的百年芒树已经清晰可见,依旧有三三两两的游客在底下拍照打卡。
把牛奶抱回芒仙路13号的院子,跟外婆打了声招呼;两人在姜姨的劝说下,塞了几口饭后,便窝进夏夕维的卧室了。
准确来说,这是夏尔第一次在夏夕维的卧室里和他单独相处。
意识到这点后,后脑和后脖颈瞬间发烫,滋味难受,他只好曲肘抬臂,摸了两下脖颈。夏夕维正认真收拾着桌子,却能注意到这边的情况,他头也不抬地问:“冷?”
夏尔怔了一下:“热。”
夏夕维遂说:“我去开窗。”
夏尔已经先一步过去:“没事,我来。”
他推开了贴着拱形边缘的一扇窗户,轻风掠进来,脸被瞬间漫上秋夜的寒意。
从这直视过去,可以看见他的浴室小窗。想到他经常在那做的事,夏尔喉咙一紧,手速很快地把窗帘拉上了。两块帘子闭合得严丝合缝。
方才打开的窗户,那儿进来的风正把窗前的帘子吹出一个个圆弧。弯起,又放平;平了,又涨成弯形。
夏夕维喊他可以过来坐了,同时问:“怎么拉上窗帘了?”
夏尔坐下:“路灯有些闪眼。”
“啊?”夏夕维不确定地再看了眼,他这落地窗离现在的书桌挺远,二者还处于同一水平线,而且,屋里的光肯定是比路灯亮的……
夏尔忽然又补充:“路过的车灯很晃眼。”
好吧。夏夕维本来也并不在意。夏尔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不想指点,也不会去反对。
他摆出眼镜,介绍说:“这是我之前的四副眼镜。这个,117度;这个265度;这个378度;这个450度。你都试试?”
“好。”夏尔刚答应,鼻梁上猛地出现金属的凉意,眼前也白茫茫的。
夏夕维亲自给他戴上了第一副眼镜。
“这是最低度数的,你看看,看得清么?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比如模不模糊,晕不晕?”
夏尔怔愣了片刻:“……我看看。”
夏夕维一会凑到他跟前,一会上身后仰,修长的手指在他眼前轻轻晃着,先指了右眼:“模糊么?”
“有点……眼睛像被抹上了薄薄一层猪油。”夏尔说。
“哈哈哈哈……好可爱的比喻。”他指向左眼:“这个呢?”
“很清晰……”夏尔短促地皱了一下眉,“但是感觉你在我面前变小了很多。”
夏夕维握上他的左右手腕,引着他起身:“就在原地,眼睛在屋里转一转。”
夏尔心跳如鼓,手腕上也像被炭火近距离炙烤着。他很怕自己的心跳声响到他那儿去,于是先抽离了自己的手,而后转身走了两步,在屋里糊涂地随意看着。
几十秒后,夏夕维靠近,问:“晕不晕?”
他就贴着他的肩膀,问了这句话。曾经听说骨传导很快,不知道他蓦然又炸开的心跳声,是否已经被他听到了。
窗帘的风越吹越急,从夏尔的方向看过去,窗帘被吹得鼓起来的地方越来越弯,有那么一次,成了波浪……
他说了句不晕,神色淡然地回去坐下了。
夏夕维跟着坐下说:“左眼是肯定近视了,右眼没有。这眼镜你拿着吧,上课反光的时候,拿出来戴一下,影响不大。”说完,轻轻替他摘下眼镜,放进了眼镜盒里,盒子则置在了夏尔面前。看着眼镜盒,他又说:“你戴眼镜还挺可爱的,圆圆的眼镜把你脸型都衬圆了很多,像哈利波特。”
“……谢谢眼镜。”夏尔转身收进了书包。
转回来时,桌上多了两本书。左边的政治书规规矩矩地合着,夏夕维不急不缓地翻开了右边的历史书。
他支着下颌,神情略显苦恼:“不知道为什么,数学物理还有化学那些公式,我看一遍就记住了,但历史书上的这些年月日,我记了又忘……小状元,教教我怎样高效背书呗?”
夏尔忍俊不禁,反应过来后,及时收回了笑,神情平淡地说:“你记公式快是因为你把内容理解透彻了。但是历史和政治,你理都没理解,就上赶着死记硬背,能记牢才怪。”
夏夕维微笑着,媚眼如丝,点头如捣蒜。
不止旁边这位,A班基本都是——一旦上历史、政治这类纯文课,立即补作业,补完作业的也要争分夺秒拿出理科试题拼命搞“题海战术”,两者都不干的,则展示睁眼睡觉的熟练、高超的打盹技术。
夏尔倒是个例外,每一节课都在认认真真听。
从小,知道他的人都说他孤僻,经常孤独一人,离群得很。然而,他不知看了多少书,尤其搬到芒果山后,得了空,街头巷尾,有书的地方就有他的身影。有时候连领到的传单、路边的广告,他都要原原本本的读完。可以说,他是在浩瀚书海中长大的,所以从来都没有所谓的孤独。
不是孤独降临在他身上,而是他主动去习惯了孤独。
也因此,他的作文才写得出众,八百字的议论文他二十分钟就能搞定。也因此,他骨子里是抵挡不住纯文学科的魅力的。
夏尔顺手挑了支荧光笔:“我先给你讲一讲。”
夏尔思路清晰,开始口述,像讲故事一样,串联起文明起源和诸侯纷争,梳理秦到隋唐的朝代更迭……
过完宏观内容后,他拿了张白纸:“大的方向清楚了,我们画一下框架,理细节内容。”
夏夕维脑子聪明,刚刚那一遍过完,他已经对这两单元的历史脉络有了较为清晰的认知。他思考了几秒钟,说:“我们分着理,一部分文化,一部分王权更迭,还有一小部分,来集中梳理制度和各类变法。”
夏尔倏然抬头,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可以。”
就这样过完了历史,又过政治,时光缓缓流逝,风声渐渐变大……
十一点四十时,夏夕维合上书,夏尔开始提问。问了十多分钟,他竟然把所有要考的内容都记清了。效率之高,让两人都有种不虚此行的舒坦感。
夏尔仰着脖颈放松。夏夕维下楼了一趟,回来时,端了一杯温牛奶给他:“不着急。先喝完,等会我送你回去。”
夏尔接过来抿了一口,说:“没事,我自己回去。”
走出尘山路,路过百年芒树,再进入芒仙路走到13号。全程三分钟而已。而且灯光明亮、监控完备,游客还在逛街,保卫叔叔也还在守着。很安全。
夏夕维不以为然:“不行。我就要送。”
这话说得好霸道,语气里还带着浓浓的小孩撒气的味道。夏尔嘴角微弯,没再多言,沉默地喝着牛奶。
静默了几秒,夏夕维冷不丁抬起右手,一下下捏着他的肩膀:“累不累?”
“……”夏尔睨他一眼,“不要没话找话。平时你在我房间里,我们俩不都是学到这个点的么?”
唯一的区别是,今天换了间卧室。换成了你的。
“哈哈哈哈哈……”夏夕维笑弯了腰,手上倒还温柔地捏着他的肩膀,“我发现你有时候能冷不丁说出一长串很搞笑的话。”
“你刚刚这一长串也挺搞笑。”夏尔淡淡地说。
夏夕维默了好一会,才像抓住把柄似的盯着他说:“搞笑的话,你怎么不笑呢?”
“……”夏尔一口气喝完最后的牛奶,开始收书收文具袋。
怕妨碍他做事,夏夕维这才收回了一直在他肩膀上捏来捏去的手,说:“不过,你真的太瘦了。我刚才都没摸到多少肉,全是骨头。”
夏尔没吭声。
“你看你也整天在喝牛奶啊,一日三餐也有两餐在吃肉……不然这样,早上别只吃一个包子了,再多加一个,我也让姜姨多煮两个蛋,你都吃,长胖一点。”
“……”夏尔微怔,没头没脑地问了句:“长胖好吗?”
“对你来说,长胖很好啊。”夏夕维张开手,缓缓落去,随即,修长的手指轻轻松松圈住了他的腕骨,“你看,你这样太瘦是不行的,当然,过于胖也不行。胖瘦过度都对你的身体不好。你多吃点肉蛋奶,先胖起来……你放心,我会帮你看着的,不会让你太胖。”
“……”夏尔笑了一下,捞起书包,“走吧,外婆该找我了。”
下楼后,夏尔跟姜姨告别完,夏夕维在后头补了一句:“姜姨,明天多煮两个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