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尔又做了那个常伴身侧的噩梦,在黑寂诡魅的附属公寓待了一晚上。
挣扎着醒来时,正好六点,跟平时起床去上课的时间一样。街道外晨光熹微,路灯还在亮着,偶尔有车开过,超市旁的几家早餐铺热气腾腾,已经有包子出锅了。
夏尔开了灯,呆坐了一会后忽然下床,拖鞋也没来得及穿,迫不及待地冲进了浴室。
他没开灯,一点点摸索到那处孤独的角落,随后拉开一扇窗,视线精准透过去——落地窗有一半没拉窗帘,路灯的些许微光正安安静静躺在里边的毯子上。
心在胸腔里一下下沉闷地响着,后背泛起针扎般地刺麻感,夏尔看一眼,深呼吸一次;深呼吸完,微眯一会,再重新聚焦眼神……反反复复。
他知道。他们三个在一起待了一天,在一个房间躺了一晚上。
他知道。他很阴暗。两周里,他就站在这个角落偷窥对面那扇窗户,观察那个人。几乎成瘾。
这种窥伺欲从何而来?
许久,心里终于好受点。他带着点唾弃自己的意思,狠狠拍向墙壁,把拉开的窗户拍回去了。
这几天游客没那么多了,三楼除了三位外出在别省的长租客外,就接待了一个客人。虽然外婆不说,也没有表现出来,但夏尔清楚,芒果山的旅游经济有滞缓趋向。
民宿已经被外婆做的很厉害了。再想想,上世纪,15岁的外婆就已经十分聪明能干,做大锅饭,起早下了地再去上学;放学回来饭都来不及吃就要割猪草、收牛羊;像妈妈一样照顾弟弟妹妹;时不时还要在夜里独自上山,跟凶神恶煞的山里人抢药材……只有一米五七的小小身躯麻利地干着数以万计的活,日复一日。
外婆在干不完的活中,沉默寡言的长大。
在女儿出生后,她才有了笑容;在早已死去的外公一家的谴责中,她则练就了一张麻利的嘴,斯斯文文地怼、俚语叠俗语地骂,把那些背地里讽刺她“一只母鸡生出了另一只母鸡”的人骂得满地找牙,有几个甚至气得跑回老家找祖宗抱怨去了。
想到外婆嚣张的可爱样子,夏尔忍俊不禁。彼时,太阳洒满街,他刚买了早点正在回去的路上。
一辆摩托在身旁掠过时,手机正巧传来振动——他上个月注册的账号,又接到了一份约稿。已经是第十一位客户了。价钱一百左右一幅画,按照平台规则,接单量上升,价钱也会上涨,所以他只要踏踏实实地画,日常的生活费自给是没问题的。
昨夜起了风,院里几株本就堪堪欲落的花毫不意外地被折断。
吃完早点,外婆朝街口溜达去了,夏尔则开始清理院里的残花。
清理到一半,就近的大门传来脚步声,抬头一看,那三人在门口站成了一排,一脸心虚。
夏夕维轻轻地敲了敲旁边敞着的门:“可以进么?”
夏尔蜻蜓点水一般点了一下头。
秦辛园点头哈腰:“早上好,早上好!”来到他旁边就夸:“哇,小状元你的花好漂亮!啧啧啧,你在这万花丛中就跟电视上的小仙君一样,出尘又飘逸,俊俏又清新……”
在他说话期间,夏尔扫了一圈——三人都背了书包。于是打断道:“来抄作业的?”
秦辛园尴尴尬尬的大笑:“状元的脑子就是好啊,哈哈哈哈哈!被你看出来了!”
他是真不想来,开学第一天,他就对夏尔怵得慌,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虽然没那么怵了,但还是觉得夏尔对谁都有些隔阂,难以亲近。虽然抄作业是他自己提的,但阿维一说那就去抄夏尔的,他瞬间投降,在屋里闹了一会——抄高冷不好惹的学霸的作业,无异于在严厉教师的眼皮子底下作弊,心率加快,如坐针毡,总之十分不适……
夏夕维已经轻车熟路把包放好了,一回来就蹲在夏尔旁边,拨弄着地面上的落花,聊家常似的:“昨夜吹的风还真大啊,这些花还不到落的时候吧,怎么不拿个罩子之类的保护着?”
自家兄弟的自然熟络让秦辛园吃惊的撇撇嘴,拉着更加尴尬的宋西月去放书包了。
夏尔低头把所有的残花拢了丢进土里。他的眼睛像大江大河一样有波澜有沉静,在这秋日上午,乌黑的刘海平平静静地沉在眉间,白皙的脸上弥漫着秋之肃然,显而易见的锋利在鼻骨之间游走,嘴唇沉沉闭合,像两片无法移动的冰山……
夏夕维瞧着赏心悦目,但也近距离感受到了这张冷峻脸庞带来的秋霜似的寒意,心道:这也不怪身后那俩在原地罚站。
弄好后,夏尔起身,回刚才的话:“花期已经到了,不然也不会经不住昨夜的大风。”
“喔——”夏夕维拖长尾音,微微嘟唇,像吹口哨一般。
夏尔低头看他:“都没做完么?”
夏夕维堆笑道:“一字没动。都怪秦辛园,话太多了!”
院中央放好书包后再不敢上前的秦辛园从牙缝里挤字:“要不要脸,你就没说话?”
“……”夏尔慢条斯理地往下拉着袖子,“走吧,去二楼。”
“好!”地下蹲着的人,很自然地朝他伸手。
“……”
白玉似的修长手指又朝他晃了晃。夏尔刚抬起的步子在花盆中间顿了两秒,最终放回原处,神情冷淡地伸手将那人拉起。
五指相贴。一秒,两秒,分开。
手上异样的热意让夏尔恍惚了一瞬,他下意识感受着那股热意渐渐与自己的混合,融入他的身体……
夏夕维翩然立在他跟前,笑吟吟说:“谢谢喔,夏尔哥哥。”
夏尔倏然回神,开口:“不要叫这个。”声音有些暗哑。
“啊啊啊~~~”夏夕维歪了歪头,试探:“那,弟弟呢?”
夏尔丢过去一个天寒地冻的眼神:“你觉得呢?”
“错了,错了。不逗你了。夏尔~夏尔~夏尔~我叫这个行么?”说话间,夏夕维拉着他的手臂摇来晃去,跟个撒娇的孩子似的。
夏尔:“…………”从小到大,他都经不起逗,偏生又生了一张冷白皮,常常耳廓上会绯红一片,让人轻易就能瞧出他的心情。
心里有些慌乱,他急忙先进屋去了。夏夕维紧随其后……经过书包时,像是不认识似的路过了。
最终,一直罚站的两人替他拿了书包,行尸走肉地跟在后面。
这俩步履僵硬,脸上不断抽搐,表示十分震惊——过往,只有在孟戎面前,他们俩才见过阿维刚刚那个样子。一直以来,阿维只对他舅舅展现调皮天真的孩子心性,只对他舅舅毫无理由地撒娇。
敢情这俩姓夏的在学校里平平淡淡的,结果私底下已经熟成这样了啊!!!……
秦辛园像是错过一百亿:“阿维都没有这样逗过我,都没这样拉我手跟我撒娇过!看来还是新朋友好啊,那种新鲜感跟热恋期没差。”
宋西月眉头大皱:“……你能别说的那么恶心吗?!”
“一点都不恶心啊,挺好吃的。”秦辛园吃完了一盒酸嘢,斯哈着嘴,朝夏夕维嘟囔。
三个人抄完了理科的作业,就剩下文科的了,而文科的基本都是背诵作业。
秦辛园虎惯了,不打算背了,在一边刷手机,打赌老师不会抽查到他;宋西月一脸勿扰,已经在二楼阳台的另一边乖乖“念经”了;夏夕维正默写着语文古诗,头也不抬地说:“你喜欢啊……我不行,完全吃不来。”
各自沉默了一会。夏夕维刚默写完两首诗,余光忽然有残影朝他晃来,与此同时,秦辛园说:“夕夕同学,张嘴。”他正低头拿着课本一句一句对着默写的内容,想也没想就张嘴了,下一秒,天崩地裂,火山爆发——
夏夕维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酸得五官拼命往嘴的方向缩,又被辣得由嘴开始面部拼命往外扩……而始作俑者在对面笑成狗了,一边拿出手机拍照,一边招呼着宋西月滚过来看。
难受之间,有一道极轻极温柔的声音在耳边说:“吐出来。”
他照做了。几乎同一个瞬间,对面那俩的笑声戛然而止,只见他们俩不可思议地盯着某处。等顺着视线看去,那场景,夏夕维自己也呆滞了。
刚刚,夏尔徒手接了他嘴里的东西。
纤细的白皙手指上挂着晶莹,不知是他的口水还是酸嘢汁,正进入指缝,稀稀疏疏地往下淌;红润的手心,那一团青色果肉瘫在那,软软的,让人不忍直视。
夏尔镇定自若地收拢五指,握着那摊东西起身离开:“我去拿纸和垃圾桶来。”忽又留步,扫向仍然瞳孔地震的三人,“喝饮料还是果汁?”
宋西月:“饮料,谢谢。”
秦辛园:“谢谢饮料。”
“……???”
夏夕维轻咳了一声:“我跟你一起下去。”
夏尔一脸平静,看也没看他:“嗯。”
余下两人惊魂未定。
思考良久,秦辛园惊起拍案:“靠!我也要跟夏尔做好朋友,太义气了!从小到大,就我妈和我奶接过我嘴里的东西。”
“哎,你说是不是啊西月,真的太善良了吧,居然能做到这样。我们俩以后也像对阿维一样对待小状元,跟他当好朋友,就这样决定!”
宋西月胡乱点头应着,末了,总觉得哪不对,但又苦思冥想不出来什么,只好回角落继续背书了。
*
接下那团酸嘢时,夏尔很清醒。在当时,他非常想要那么做,谁也阻止不了……但是,怎么站起来,怎么说要下去拿东西的,他都忘了。甚至全程眼神虚渺,没敢看夏夕维,怕他看出点什么。
下楼时,夏尔拼尽全力稳住脚步,不想让身后见过他脚步虚浮的人察觉。
他用力控制着身体平稳、气息平稳,用力到脸像在冬天冻僵时一样,失去对它的感觉;腿也濒临抽筋了;某一次没控制好,连带着手上一用力,那芒果酸嘢就淅淅沥沥碎了一路……
夏夕维忽然拉住他的衣角,让他停步后,下到他前一阶,低头,抬起他的手,小心翼翼分开他的手指,随后,把里面果冻似的东一块西一块的酸嘢单手扫进了自己的手里。弄完一切,又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把他的手心擦了又擦。
“……”夏尔滞住。
他垂下眼神,盯着黑茸茸的头发,发上的香气不可避免地一下下刮进他的鼻腔,他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嘴唇也无意识舔了舔。
确认擦得差不多了,夏夕维把他的手轻轻推回身侧。然后抬头,一双媚眼在昏暗的楼梯间显得湿漉漉的,绵绵密密;楼梯交错的阴影则使得他的脸型和鼻梁锋利无比,有棱有角的部分很好的把过于柔美的五官平衡了。这是一张俊美得极为惊心动魄的脸。
他温和地笑着抱歉:“不好意思啊,弄脏你了……下一次,你可以不用这样,我,我吐我手里就好。”
夏尔立刻有些不开心。不过,还是平平淡淡地回了他:“……嗯。”
一下午,夏尔都淡淡的,再没出现过好脸色。
想凑上去跟他结交为好朋友的秦辛园屡屡吃瘪。良久,无奈背过身,转头朝夏夕维啤嘶啤嘶:“呃呃呃呃。”
翻译过来就是:你惹他了?
夏夕维也已经敏锐察觉出夏尔这会释放的冷意是带着气意的了。他边做题,边苦恼这事,轻轻松松想通一道道题,却死活想不通他哪做错了。
想来想去,就只有吐他一手心的事了,于是,摊开手,无奈地朝手心努唇。
秦辛园猛地一皱眉:不应该啊,夏尔很愿意接的!阿维这个不靠谱的!
他摇摇头:“呃呃呃呃。”
翻译:你没救了。
夏夕维:“…………喝你的‘谢谢饮料’。”
秦辛园“哼”了一声,敲了他两下笔。
背完书回来的宋西月看了桌上一眼,落坐时,随口问道:“不是都写完了么?你还在做什么?”
夏夕维边低头做题,边说:“班主任额外布置的。”
秦辛园跟着说:“对,对面这俩夏夏,还有我女神吴同学,他们仨是物理特培生喔。”
“竞赛的事?”宋西月的面色有些微微僵硬。
“嗯。”夏夕维低着头翻了一页:“啊,终于要做完了。”
秦辛园猛喝了一口饮料,脸上骄傲得不行:“你俩可得努力啊,别月考时被吴同学比下去了,我瞧人家比你们用功多了……特别是你,夕夕同学,居然还敢在这抄作业!”
夏夕维手上镇定演算,斜乜他一眼,含笑问道:“怎么,想揭发我?”
“这事我下次再干。”秦辛园慢悠悠说。
“……”
他无聊地起身,修长的身躯靠在护栏上,看了一会延伸而去的街道,瞧了几棵街道之间的芒果树,忽然感叹:“好美,好惬意……我迫不及待要去上课了,好想见到吴同学。”
宋西月踹了他一脚:“我受不了了,你真的要思春过度了。”
秦辛园转身,摆出先驱者的姿态:“这叫青春悸动。见到她时,心里会很温馨,心口满满的像晒饱了阳光,会有使不完的劲。如果能天天见到吴同学,我愿意天天上课。”
底下三个不可思议地抬头盯他。
“见不到她,我就浑身刺挠,那是一种想上厕所又上不出的感觉,非常急,非常难捱……”
宋西月:“停停停,你这什么比喻?有时间多写写作文吧,别到时候告白信上全是屎尿屁。”
“噗——”夏夕维笑喷。
秦辛园已经扑倒宋西月了,给人骑在身下:“你这嘴怎么这么毒呢,宋娘子?来来来,吃点酸嘢消消火气——”
宋西月:“你敢?!”
秦辛园:“就敢就敢就敢!”
夏夕维正巧写完最后一道题,在旁边笑得不可开交,偶尔也伸手浑水摸鱼一下。
夏尔从头到尾都没敢笑,本来也不想笑。先前心里莫名其妙升起的失落感现下被无数惊讶替代,秦辛园说的那些情况,他最近也感受到了一些,而对象……
他缓缓偏头,看向身侧,那人在止不住地笑,几根发丝被微风挑起,露出更为白洁的额头……他的眉心间,竟有一颗浅褐色的痣。明明小时候也没见他有,不过也可能是自己记不清了;重逢之后,他的刘海一直有些长,也就没怎么留意到过。
夏尔不动声色地定格在那颗浅褐色痣上,若有所思。他也有心情温馨、灿烂的时候;也有很期待和那个人一起去上课的时候;也有见不到他,就“尿急”的时候……而这所有的对象,是——夏夕维,他的童年旧友,现在的邻居兼同桌。
心里轰然响起一记闷雷,夏尔震了一下,触电般转身望向护栏外。天气尚好,云漫山头,天空像画布,有架飞机隐隐约约,在上面像画笔一样穿行。
身侧低低浅浅的笑声仍在。
不远处一户人家的阳台上,有一件孤零零的白体恤随风飘着,摇摆来,摇摆去。
心中,方才那记闷雷的余音还在,夏尔的手心愈来愈麻,耳根传来不容忽视的热意。在那件白T恤平缓下来时,他也猛然吸了口气:原来,偷窥欲受喜欢的驱策。
*
下午四点。夏夕维提前打电话让姜姨做了一桌丰盛饭菜,以此来答谢夏尔。姜姨了然后,特意添了几道北安那边的特色菜,又精心准备了甜点。
吃饭时,一见着除了夏夕维以外,还有另外两个帅气小青年在对夏尔好,夏淑婉心口和鼻腔一酸,感性了好久,重复着让他们四个好好做朋友,一起努力好好考大学,也要经常来外婆家玩的话……
秦辛园幽默间带着适应的礼貌和正经,讨得外婆和姜姨喜欢得不得了,尤其是外婆,次次被逗得笑口难掩,满心满眼都是欣赏。宋西月礼貌客气,虽然比前者安静、克制很多,但得到了外婆同样多的夸赞和欣赏。
饭吃完,四位美妙少年在两位女性长辈的慈爱目视中,活活泼泼地上学去了。
那时正值晚霞烧了半边天。夏淑婉看着夏尔被三个少年围在中间,顷刻之间心软成一片,那股陈年酸意也再度袭来……她的好外孙,从小就一个人孤独的上下学、上下课,现在,再也不用这样了,再也不用因为离群而受人白眼、被人诟病了……
姜姨看着外婆忽然泪流满面,手忙脚乱道:“阿姐你咋个了?哎呦呦,是不是风大迷眼睛了?”
夏淑婉吸了口气:“可不是,风太大了。”
姜姨挽着她进门:“走走走,阿姐我们回家说,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