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芒时节 第14章 第一场秋风

这问题令全场倒吸一口凉气。

虽然说教育局统一规定各中学的上下课时间，但为了高考过本率，校方自行提前、延长教学时间，甚至于节假日补课，这都是众人皆知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情。

秦辛园现在把它抬到萍城市的几位重要领导面前，相当于凭空扇了台上几位一巴掌。

杨蒙咬牙切齿地说：“这些事等典礼结束了，我会好好跟你说清楚适不适合。”说完，沉着气四处寻找A班班主任许诺。

秦辛园目的达到了，心里这才一点点后怕起来。右边，宋西月都要吓成傻子了，一直拽他衣角要拽他坐下。

他也想坐下啊！可是现在，明显骑虎难下了。

这时，夏尔的手腕上一轻，夏夕维羽毛一般轻飘飘站起身。随即响起一道清冷的彬彬有礼声：“您好。高中生正值成长期，但也面临着人生中重要的高考大关，所以，秦同学想问的是我们应该如何平衡好休息时间和学习时间？”

夏尔抬头看他，他的嘴角自然地挂着一抹温和的笑。

视线里，前排转回头来看的几个女同学正正撞上这如沐春风的笑容，心跳如擂都表现在脸上了，不过都很克制地只瞧了一眼。

这明显找补的话让杨蒙缓过来了一口气，总算是把先前秦辛园的那个麻烦问题逆转了。

气氛顿时松懈了些许，周围，同学们的窃窃私语像轻飘飘的落叶一样，细若游丝。台上的领导，除了夏忠明表情严肃，其他三位都在盯着夏夕维，和善地微笑着。

夏忠明从始至终都淡淡地看着底下，辩不明情绪。他开口道：“为了不耽误活动进程，我大概回答一下两位同学的问题。首先，关于你们的作息安排，教育局有规定了，学校只是在规定之下灵活调整。芒中之所以成为全市综合实力最强的学校，最重要的原因是师生理念相同、目标相同，都在共同努力达成理想成绩。

“再者，其实学校方面说一道万，还是不如学生自己深刻意识到高考的重要性和关键性。老师和家长只是引导者，该对你自己的人生负责的终究只有你一个人。”

之后，典礼平平淡淡的结束了。

即将离场时，头顶的彩带尽数掉落，一看，果真是有惊喜！学生纷纷嚷嚷，一张书签像是天赐之物，把典礼上那点小插曲都过掉了。但还是有几位同学，男的，跑过来大大咧咧跟夏夕维交朋友称兄道弟；女的，跑到左右两侧，羞涩又大胆地看上一眼，颇有一种期盼和他看对眼的意思。

会场按班级排队出门。

秦辛园把玩着刚才落在身上的一张精致的书签，终于吐出一口气，手自然地横过去，揽着夏夕维的肩膀一级级下着台阶，后者终于忍不住：“你非得要为自己找写检讨的机会？”

秦辛园撇撇嘴：“我这也没出什么事啊。”

挨着他们的宋西月道：“杨蒙都气得发抖了，你没看见？只是暂时不跟你要检讨而已，你看他待会来不来找你。还有夏叔叔那边，你这不是当众给他难堪吗？阿维还陪着你站了起来，他肯定也要挨训。”

夏夕维拍了拍秦辛园，肯定道：“这倒没有。放心，我爸那边不会有事的。”

报告厅外还有很宽很缓的台阶，两边是杏树林。

林里已经沾染了秋天的气息，天色阴沉，细雨霏霏，三辆黑色轿车一前一后经过了下面平坦的小路。虽然车窗紧闭，但毫无疑问，夏忠明就坐在其中一辆车上。

秦辛园见此，慌张了：“……后天你生日我恐怕进不了你家的门了。”

夏夕维弯了弯嘴角，无奈：“这你也放心，他没那么小气。”

宋西月倒是继续挖苦：“那刚刚逞什么能，好好坐着不就行了。那些人看就看了，你觉得阿维的承受力就那么弱？”

“……”几人的脚步顿了顿，产生那么几秒的寂静。

夏尔忽然说：“秦辛园并没有做错。”

秦辛园把书签一下下抛着，立即笑嘻嘻接话：“我就爱逞英雄，从小到大，我都英雄救美夕夕同学多少次了。再说了，我这下不是‘一炮而红’了？我巴不得年级里都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呢！”

“……”宋西月眼眸黯淡了一瞬，转而，跟着笑了。笑得有些僵。

近处，许诺站在台阶底下，正喊他们：“夏尔，你们四个回教室找几个同学，分批次去领校服和教材，都在夫子楼一楼大厅领。”

四人领了任务。有事可做，刚刚那点微妙也便消化了。

*

下午的课一上完，本以为军训提前结束，后面几天就要上课了。但是许诺带来了好消息：放四天！

A班顿时炸锅，尽管许诺不仅布置了自己的，还帮着其他老师布置了很多的预习任务和作业，但他们也欣然接受了。

最后一节课课间，秦辛园摩拳擦掌，在夏夕维周围一个劲说着北安这一周新鲜出炉的乐子。

撑着下巴听完，夏夕维笑眯眯回绝：“这四天我不回北安。”

“不回？”秦辛园惊讶，“你要在芒果山待四天！”

“嗯哼。”夏夕维轻飘飘地说。

“芒果山有什么好玩的啊，你以后三年都要在这住，迟早会腻。”秦辛园突然凑近，低声道：“是不是因为不想回家？”

夏夕维无奈浅笑：“算吧。”

“那北安还有别的家啊，我家，还有——”他拍了拍一旁正向夏尔请教物理大题的人，“还有西月家啊！不如这样，你就在我和西月家住，31号我们俩再陪你回来过生日。”

话音一落，宋西月画歪了一条横线。正盯着他解题的夏尔不由得抬眼瞥了他一眼。

秦辛园还在自顾自地说：“好不好嘛，我们三人组缺一不可，你不在北安，我们俩玩也玩不好。”

夏夕维摸了摸他故作沮丧的头，斯文的笑了：“这样，不然你和西月干脆在我那住四天吧，芒果山周边你们还没去过……”

秦辛园猛地朝他扑来，勾着他的脖子，恶声恶气地说：“好言相劝你不从，那试试哥哥我的拳头吧，我非得把你抢回家。”随后，像反派一样笑了一阵。

宋西月摇摇头，拿起书，准备走了。走前拍了拍秦辛园，无语道：“你油不油腻啊。要上课了，我回去了。”

秦辛园屁股撅着让了他一下，嘴里叫嚣：“别管我，我誓死拿下夕夕同学！投不投降啊？跟不跟我回家？啊？……”

“……”夏夕维断断续续地笑着。

“差不多行了。”秦辛园背后，忽然有人推了推他。

正是在教室前排盯了这里良久的樊渊，一张脸已经拉得老长。

樊渊冷冷地看着他，眼色黑得一望无际，衬得他整个人都十分阴沉。在报告厅的时候，他就很想把这个冒冒失失丢阿维面子的人丢出去了。现在，打闹也不懂分寸……他继续说：“阿维经不起你这样折腾。你就不能安安静静待着吗？”

闻言，夏夕维欢愉的声线陡然下滑，十分冷淡：“我什么事也没有。”

上课时间临近，座位上，同学们都坐齐了，正瞅着这边剑拔弩张的状况。

再出言和樊渊吵架，恐怕秦辛园真要在夏忠明那进黑名单不许他接触夏夕维了。想到这，宋西月急忙从前面跑来，在秦辛园气得即将要骂回去时给人拖回了第一排。

上课铃响。樊渊帮夏夕维捡起方才打闹时掉落在过道的文具盒，整齐放在书本旁边后，若无其事地回座位了。

“……”

依旧是自习课。十分钟后，夏尔忽然问：“樊渊跟你们以前一个班么？”

夏夕维：“小学到初中，都是。”

类似刚才的情况，总是在发生。

很长一段时间里，有一些同学被樊渊莫名其妙提醒了几次后，见到夏夕维都要绕路走。

如果他去解释，去告诉樊渊不要这么做，那么，等待他的是夏忠明和孟棉会联手安排更密集、更长久的监视人。有老师，有经常跑学校来的姜姨，有他们安排的“朋友”……

随着他一天天长大，孟棉和夏忠明开始不断放大“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一经验，生怕他这棵笔直的树会稍微不慎生出分叉。因此，他们一点都不觉得樊渊的做法有什么问题，也从来都不会站在夏夕维的角度想一想，或者听一听他们儿子的想法。

“所以，在教室里，你才不经常抱我？”夏尔紧接着他的话问。

两人同时一僵，手上的笔不动了，笔尖同时在试卷上晕染出黑点。黑点渐渐膨胀，变成不规则的实心圆圈。

夏尔先开口：“没什么，别说了。”

“……”夏夕维掷下笔，往他那儿靠了靠，诚恳地看他：“对不起。”

“道什么歉？”夏尔没看他，放下笔，指尖抵着试卷上的黑点，缓缓用力。

【火山】：在樊渊看得到的地方，我远离你一点，他才会不打扰你

【火山】：虽然这么说很自恋，但还是很抱歉，我的周围几乎每个人都被他挑刺找茬过

【火山】：高中学业繁重，我不想他做出一些事影响到你

……

直到放学到家，夏夕维才发来一连串消息回应夏尔在教室里问的事。

夏尔对着消息框沉静良久，回：知道了。

***

秋风一刮，一排排的芒果树便不再热烈，开始变得束手束脚，不断缩着身躯。

吃完饭，夏淑婉在院子的椅子上躺着，抬头望着阴沉的天色，神色淡淡。

以前一看见这种天气，那些埋在身体深处的情绪就会叫嚣着跑出来，一会担忧，一会愁。那是日子很苦的时候，她带着外孙在完全陌生的芒果山找前程，困难重重叠叠令她目不暇接，根本无法预见的未来更是提前把她折磨了一遍又一遍。渺茫的日子里，她是外孙唯一的依靠，是这个意识让她撑了下来……

夏尔从屋内抬了个刚生好的火炉出来。

夏淑婉察觉小腿一热，眯眼一看，储物间里的火炉又被翻出来了。她感慨地笑着：“感觉我上个星期还在烤着这火炉呢。这日子看着是一天一天在过，很漫长……其实一年过去，也就跟一天过去了一样。”

夏尔抿唇笑了笑，在旁边坐下。

“夏夏，纪念也六年级了。今天白天，你妈妈打电话来说了几句，意思是假期送你这儿补补，看看能不能把分数提一提，进入芒中的初中分校。”

火炉烧得正旺，夜生活临近，门外开始活络了。夏尔温柔地摩挲着外婆有些冷的手，语气平静：“可以。”

这么多年，次次如此。但凡夏雁南有求于他，总不会当面开口，而是选择让外婆来替她开口。夏尔每次都会答应，只要是她要求的，夏尔能做到的就会尽力去做到。

其实，不管是外婆来开口，还是妈妈来开口，夏尔都会答应。夏雁南当然知悉这一点。

至于她为什么仍然选择绕一道弯，夏尔也知道原因。

因为夏雁南打心底里知道亏欠这个儿子太多了。一旦有求于他，她心里的愧疚就会疯狂溢出，提醒自己这个事实。选择跟夏淑婉说，则是她能做到的对这个事实的安慰性逃避。

夏淑婉拍了拍手上那双年轻的手：“纪念这孩子成绩一般，一来这儿又喜欢跟你闹，如果他惹你生气了，外婆替你赶走他。”

夏尔有些惊讶。外婆接着说：“你那天晕在路边，不就是去买他给你砸碎的铅笔么？”

“夏夏，我不是不知道纪念对你的敌意。不光我知道，雁南，她也是知道的。”

说着，夏淑婉张开了臂弯，夏尔自然地将身子低下，靠在了那。躺着的视线里，是庞大而遥远的苍穹，正发着微红的光。雨过天晴，竟是出了淡淡的晚霞。

夏淑婉一下下顺着他软软的头发，叹着气：“我知道这个事实很残酷。外婆不强迫你去理解任何一个人，因为这对你不公平……

“但是我希望，你不要一直纠结你没有得到的，而要一直记得你已经得到，或者即将要得到的。往身边看，往前看。”

第一场秋风一刮，活了几个月的草木逐渐枯萎凋零……于它们而言，一轮独一无二的生命就要结束了。

而少年们，也处在人生里不会再来第二遍的青春年纪。岁尾将至，身上的烦恼，能丢一点就丢一点吧。往前看，往身边珍贵处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