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31,是我的生日。今年不回北安,就在这儿过。”夏夕维看着返回来的人,“到时候,你过来玩?”
8月31日……夏尔心里默念了一遍,居然,真的是这一天!
他一直记得当年那个孩子跟他说,再等一个月,他就满七岁了。
说这句话时正是七月下旬,南矿山重复着旧日生活,附属公寓的头顶是一个前夜刚下过雨的炎热天。
矿难发生之后,本以为日子会停滞一些,没想到照样往前,而且分明还过得快了。
一个月像一天那样很快过去。
蒲镇依旧风雨飘摇,人人挂着悲伤的脸色,就连空气里也都充斥着对未来的惆怅。老铺子几乎都关了,就剩超市雷打不动,从早到晚放着欢快的音乐开门迎客。夏秋之交的冷风一刮,那阵重复的欢快乐曲就像雨水滂沱中的一株小麦,可怜,忧伤,让人恍惚生命的无常。
陈洱生活在这样的蒲镇里,当时,他不知道夕夕的生日具体几号,于是沉甸甸的在心里纠结了一个月。一直到八月末,最后,在那年的8月31日,他想,就把八月结束的这一天看作是他的生日吧。
没想到,他的生日真的是31号这天。多么妙。
那之后的每年,在31号——在这一夏时光的尽头——他会频繁想起夕夕,总是会陷入关于蒲镇、矿山的回忆。久而久之,这天成为了他一年中最朦胧的时候。由夏夕维而起,却不止夏夕维。
屋里一片沉默。
夏夕维当他答应了,礼尚往来地问:“你的生日呢,什么时候?”
夏尔思绪抽回来了一点:“2月2日。”
夏夕维有些遗憾:“啊,已经过去了。”
夏尔:“嗯。”
“二月二龙抬头……”夏夕维说,“可以问问你的属相么?”
夏尔:“马。”
“我也是。二月,八月,”夏夕维拍了拍夏尔垂放在身侧的手臂,脸上笑意盈盈,“原来,你比我大六个月。”
夏尔把刚刚被拍了拍的手臂抬起放在桌子,在桌上移了移。他盯着自己血色退去,开始发白的指尖:“零29天。”
“反应这么快,不止物理满分吧?数学多少?”
“118。”夏尔的指尖,血色争先恐后地“回笼”。
满分120,压轴题扣了2分。
夏夕维朝他歪了歪头,脸笑得灿烂:“好厉害,夏尔哥哥!”
“……!”夏尔的瞳孔随着心脏极快的收缩了一下。
桌上,钟表滴滴答答,时间在上面流逝。
见他有些惊讶的样子,夏夕维立刻坐直身体,略感抱歉地笑笑:“你不喜欢我这样叫你么?”
夏尔:“没有。”他把钟表移到两人中间,“十点了。”
“好快啊,我都没说什么话,吃的也只吃了这么点。”说着,他摩挲了一下手里的薯片袋子。
“……你还想待多久?”
语气平平,换个不熟悉的人肯定会觉得他这是生气了。但夏夕维知道,他是在许可自己可以多留一会。
“十分钟,就十分钟。”夏夕维伸出五指张开晃了晃,又软软地问:“可以么?”
夏尔轻轻皱了一下鼻子:“……可以。”
他开始伸手在零食袋子里摸索,一阵后,拿了瓶牛奶。修长的食指和中指轻轻一拧,将瓶盖置在桌上时,角度倾斜的原因,他的手指尖沾上了几滴牛奶。冷白色与乳白色“惺惺相惜”,奇妙相融。
“……”扫过他的指尖,盯着他抿下一口,夏夕维问:“好喝么?”
这怎么回答,牛奶跟饮料又不一样,好喝也是那样,难喝也是那样,两者产生的味觉还算平衡。况且,这是纯牛奶哎!
夏夕维看见夏尔刮了他一记眼刀,用眼神在吐槽他没话找话,顿时哈哈大笑了一阵。
半晌,才说:“不过,今天军训总看你在喝牛奶,我算算……加上眼前的,你一天喝了五瓶了,怪不得能长现在这么高昂。”
夏尔抿着嘴唇:“原因之一。”
基因更是主导因素。陈海一米八以上,夏雁南也在165以上,两位在男性和女性当中,不仅不矮,都算高了。
紧闭着的门外没有预兆地传来烟花炸开的声响。夏夕维疑惑:“这儿在过节日么?”
夏尔没有回话,而是起身开门,走了出去。不用专门打招呼,夏夕维也会跟着他。
夏夜的护栏表层凉得像是弥漫着一层露水,两个人虚虚地倚在那,面前的暗蓝色天幕,此刻被铺满了烟花。
欣赏了一阵,夏尔说:“不是节日。这个时节放烟花,是因为有人离开了人世。”
芒果山的人喜欢在葬礼上放烟花,遥远传承下来的传统认为:烟花极美,转瞬即逝。一个人的生命虽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之中一晃而逝,但一定留下了独属于他的芳华。
所以,在去世的时候放烟花,是赞美逝者的存在。
烟花由盛而衰,生命由荣而枯,在前一个瞬间活着,在下一个瞬间消逝,无常,但灿华。
夏夕维久久没有说话。不知看了多少烟花盛放,他忽然说:“命运无常……我很小的时候,见证过一场很严重的事故。”
夏尔倏然一惊。还好,烟花还在源源不断地绽放,他的动静被它很好的掩饰过去了。
片刻后,夏尔平静如常地看向他:“死了很多人吗?”
夏夕维眼神悲凉:“很多,87人,都在那天消失不见了。”
“……”
天幕上,一片宝蓝色的烟花炸开。
夏夕维说:“所有人在那天的伤心欲绝,至今历历在目。”
像是安慰,夏尔罕见地抬手在他背上滑了两下,“晚上聊这个话题过于沉重了。回去休息吧,别想了。”
夏夕维克制住了,沉默着舒缓了片刻,看向敞着门的卧室,“里面的零食,你白天有空的话就吃了吧。明早……”
夏尔:“明早,微信联系。”
“好,那我回去了。”夏夕维扬起笑容,“晚安。”
“……晚安。”
夏尔仍然目送他走下楼梯,穿过院子,在芒仙路时隐时现,最后,消失在路口。
*
夜来风雨声。才消停两天的大雨重新席卷芒果山,芒中笼罩在倾盆大雨中,操场已经是雨水滂沱,迫于自然天气,完整的最后一天的军训不得不被取消了。
办公室里,杨蒙越说越严肃的声音在廊道里回响,作为教务处主任同时也是高一年级主任,他制定的一揽子事不断被天气状况影响,这会,自然是已经气得天灵盖都要飞了。
各班教室里,正在惬意自习的学生却是乐得自在。最热的天和最大的雨都在军训的时候遇到了,可不就是“天降祥瑞”?学生们已经自诩他们这一届是幸运之神了。
上午第二节课,许诺抱着一沓白花花的纸进入A班。发到手上一看,纸上密密地印了整整五十道物理题。
台下学生们神色慌张,以为是要考试,却听她缓缓打开电脑,在白板上投射出一片知识点,说:“教材是还没发,但不影响我们先学。由知识点到题目,这两章的内容是过渡性的难度,你们毕竟是全市前几进来的,能理解得了。”
底下静悄悄的,显然兴致不高。许诺于是问:“同学们,我问你们,全省有几个市?”
学生们不明所以,但是统一答道:“……七个。”
许诺点头:“萍城市能排第几?第一排,秦辛园你来说。”
秦辛园站起来:“虽然不是省会,但是实力来说,萍城是第一。”
许诺挥手让他坐下:“不错。萍城实力第一,在萍城的众多中学里,芒中的实力又是最强的。自然而然,每年从这走出的985、211的学生人数也是全省最多的。”
简略过完这个背景,顿了几秒,她继续道:“而你们,考上了这所最强学校的A班。或许,你们的家长已经在你们耳边无数次念叨过——你们将来肯定能考上清华北大等等这些顶尖学府,而进入A班的你们,就是被放进了能进入这些顶尖学校的保险箱……家长们这样想无可厚非,但你们自问,已经确定百分百能考上了吗?”
班里落针可闻,所有学生收了心正襟危坐,纷纷低头看起了纸张上的题目。
许诺的眼神环形扫去:“不到最后一刻,结局就是不定的。我希望大家能好好体会这个道理……能上A班,起点确实很高,那我们就用三年时间,在这个高起点上达到连你自己都意想不到的结果!”
她点了点鼠标,飒爽地敲了敲白板屏幕:“好,我们开始讲第一个理论……”
一上午,A班打了鸡血似的上上停停,可把隔壁B班急坏了。B班班主任不甘示弱,立即打印出高考英语高频词,领着学生边读边背。
看到这两个“精英班”这么用功努力,杨蒙气了一上午的黑色脸庞稍稍白回来些许,哽在喉头不上不下的气也顺利通出去了。临了,倒还拿起手机,催了催教材那边的运送进度。
很快,A、B班的气氛影响到楼下……只用了一上午,整个高一年级便在纷纷扬扬的雨中书声朗朗,真正开启了他们高中生涯的第一课。
第二天。
天气仍然细雨绵绵,不打伞虽然会使人湿湿漉漉的,但也能坚持得过去。九点钟,高一新生在操场的阴雨中接受检阅。各方都在努力把流程过得很快,所以,不到半个小时检阅就结束了。
回教室自习时,夏尔后知后觉:这一上午,夏夕维的兴致都不太高。
虽然同学们来他跟前问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时,他仍然很随和地回应着他们,但没人在跟前的时候,他不经意会流露出些许郁闷的情绪。
把昨天布置的物理巩固题目做完后,夏尔忍不住旁敲侧击:“感冒了?头疼?”
“啊?……我没有。”夏夕维面色疑惑了几秒,随即礼尚往来地关切道:“你呢,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夏尔:“我也没事。”
两人又各做各事了。隔了一会,夏尔往那边看了一眼,发现一道题目,夏夕维已经读了快有两分钟了。他放下笔,靠过去了一点,问:“不会么?”
“……对,题目没读明白。”夏夕维顺势把题往他面前移了移。
才三行字,况且所给条件简洁明了,把数字往里代就行了。题本身就不难,许诺只不过是想巩固他们对公式的记忆罢了。
这么想着,夏尔已经给他把条件和关键数字都圈好了:“好了,代笔记上的第四个公式。”
“好,谢谢。”之后,行云流水,这题很快被他解决。
几分钟后。
夏尔盯着他,直截了当地问:“你怎么了?”
夏夕维回神,视线回到刚刚那题,检查了一遍,问:“我做错了么?”
“题没有做错。”夏尔帮他翻到下一页的新题,“我只是觉得你心不在焉的。”
“……”夏夕维勉强笑了一下,“没有,我没事。”随后,恢复正常,开始做题。
见他不肯多说,夏尔也没多问了。
下午,报告厅里,各班按序入座。
座椅头顶,一条条灰色铁横杆上挂满了白色小灯,小灯旁边,悬挂着众多喜庆的彩带,似乎绑着很多惊喜。
台上,呈闭幕状态。深紫色的帘子后面,正嘈杂着错落的脚步声和不断在试音的话筒声。
主持和歌舞表演都是芒中的艺术生。节目虽然就短短五个,但胜在个个别出心裁,成功把场内的气氛带动起来了。
在一众学生欢愉的最高峰,萍城市的领导代表出场,准备发表讲话。
主持正一一介绍着台上的领导。很快,夏尔直直地听到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夏忠明。
他曾经在矿难发生前大驾光临,又在矿难发生之时了无踪迹。
其实,当年新闻报道上关于蒲镇的荒凉结局、南矿山的累累伤痕、87个消逝的生命、49个伴随一生伤痛的人、136个困与不甘的阴影里的家庭……这些,不止这些。关于他们,不应该由记者和电视台来报道,而应该由他,由夏忠明来把所有的情况和灾后安排告知公众。
夏尔死死盯着台上那一处,呼吸急促了两秒后在下一秒几乎滞住,像是凭空踩空了几级台阶。他循着令他心跳落了一拍的源头看去——
只见,一只修长的手覆盖在他的手腕上。
视线从那只手缓缓上移——夏夕维平静地直视前方,神情纹丝不动,像正在寒冬天里独自跋涉去往茫茫远方的人。
几乎在察觉他表情僵硬的同一时刻,夏尔也察觉周围正陆陆续续投来目光。每道目光都间错着,但不间断。众人的目光终点,自然是夏夕维。
原来,夏忠明一被介绍,夏夕维就理所当然地开始承受这些目光了。他们明明已经知晓了夏夕维和台上那位的关系,但在此时,一大部分人的眼神却像是第一次知道般,奇异不已,探究不已……
他们毛茸茸的目光上下打量、左右游移,密密麻麻长在了夏夕维的身上各处。而且,好像都在说:夏夕维到底有什么不同?
夏尔缓缓蹙眉,所以,他一上午都心不在焉是因为知道要面临现下的境况……
周围没有尽头的一众审视目光,恐怕他已经在过去经历了无数次。而每一次,即使不适,他都要保持现在这样波澜不惊、从容不迫的样子。
因为,在一些人的意识里,他就应该以这样的姿态被他们审视、探究。
夏夕维的旁边,秦辛园忽然起身,举手道:“老师,我想提问一个问题。”
领导还在讲话呢,年级上也没通知有提问的环节。他这一起身,简直不按套路出牌。这也使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了。
最前面,杨蒙的眉头瞬间蹙成了一座小山峰,他从前面大老远往后赶去,脚步那叫一个气急败坏,弄得一些学生忍俊不禁。但是他还未开口,夏忠明的声音先在安静的报告厅里响起:“请说。”
秦辛园微微一笑,语气彬彬有礼地问:“您好。我想请问,早上6:30上课,晚上10:00下课休息,这样的作息真的适合15、16岁的高中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