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在教室里,在夏夕维面前,樊渊的表情再怎么高傲也含着一股讨好的意味,全然不像眼下这么**裸地展现轻蔑。
夏尔目视前方:“没有。”
樊渊轻哼一声,不请自来地坐在了紧挨着夏尔的座位上,腿一伸,跟着望向刺目的竹林。
待了片刻,他说:“夏尔,我们两个还挺像的啊,都是一个人来来去去,埋头不出声。”
“……”夏尔不想跟他多费口舌,因为就算他反驳说不像,樊渊也会有更多的话等着他,循环轮转,这个话题会一直纠缠下去。
樊渊讲故事似的,自己接着说:“朋友在精不在多,不知道你怎么想,反正,我很享受这种一个人来去的感觉……周围少点无关的人,我才能把学习之外的精力全部灌注在阿维身上。”
夏尔转头看去,面色平静中有讶异一闪而过。
竹荫渐深。樊渊一只眼睛在沐浴阳光,跟青春少年并无二致;一只眼睛活在阴影里,显得鬼影重重。
夏尔能察觉到他眼中那种深不见底的热切。这个人在源源不断地驱使着这股热切,而这些热烈的情绪也在锁着他,像牢笼一样。
樊渊喟叹:“毕竟,我的朋友只有阿维一个人。”
夏秋之交,烈阳好像能结霜,夏尔温烫的后背泛起了薄薄一层凉意。
他把面包袋子拢了几下,窸窸窣窣,喝了口牛奶,说:“朋友是相互的。”
你把别人当朋友时,别人也应该把你当朋友才对,这才算是朋友。樊渊和夏夕维显然不是这样的。
樊渊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冷冷地说:“阿维当然把我当朋友!只不过,他喜欢有很多朋友,才有了秦辛园和宋西月他们,北安那边还有更多……他的身边都是朋友。”
他瞥向夏尔,凭空带来一股寒意:“现在,似乎还要再多一个你。”
夏尔一点点喝着牛奶,未置可否。
等了几秒,樊渊笑了:“我爸妈和阿维的爸妈关系紧密。他们活着一天,我跟阿维就永远会有联系,永远都是朋友。”
话音落下,夏尔的脑子里便回忆起了夏夕维昨日午间的话:忍一忍总会过去的。
学生越来越多,在他们周围熙来攘往。太阳“步步高升”,即将挂到最顶点。
夏尔毫无预兆地直视樊渊:“跟我说这些的意义是?”
樊渊愣了一下,扯了个笑:“随便说说。”
“随便说说也该有个度。我对你们的事情不感兴趣,我是来读书上大学的。”
夏尔仍然盯着他的眼睛,说话的声音像寒天冻地:“樊渊,我们才认识两天,你越界了。不论对谁,你都应该有点分寸。”
“……”樊渊显然没料到他能一下子说这么多话,一时间有些错愕。
他自认为昨天第一眼就看出来了夏尔属于有麻烦能避则避的人,也无心跟人争论。因此,他原以为能用一两句话把夏尔逼出阿维的关系圈……
樊渊的错愕使他落了下风,只能眼睁睁看着夏尔起身离开。
他坐在原地,看着夏尔一点点走下台阶,背影挺直,不卑不亢,在竹林掩映中像一道不疾不徐的风。
忽然,他很想冲过去把这个毫无背景的、仗着成绩好就被阿维高看一眼的人推下去。
摔断腿?把脸摔烂?把脑子震坏?……毕竟,身体残缺了的人更不配和阿维做朋友。
樊渊在心里筑起高楼,设想着夏尔摔下去的一个个结果,越想越兴奋,一张脸躲在林荫下,肌肉纹理细细密密地波动了一阵。
*
午休后的军训,太阳正正挂在上空,操场成了个滚热的油锅。
人造草坪和塑胶跑道发出一股股刺鼻的胶味,各个方队在太阳底下来来回回走正步,学生们被炙烤得心力交瘁。
夏尔的皮肤在烈日底下愈加发白,嘴唇也发白了。夏夕维在一旁注意着,真怕他又中暑晕过去,好不容易等到中场休息十分钟,就要带他去请假。
夏尔推拒道:“我什么问题也没有,不需要请假。”
夏夕维神情严肃:“等到有问题了,事情才更严重。过去医务室休息半个小时再回来,训练效果会比你在这强撑着好。”
然而,没等他们过去,杨跑跑面前就已经排了十多人,都在要求请假。他批准了几个,越看后面来的学生越觉得他们有偷懒的嫌疑,于是面色一冷,提前结束了休息时间:“行了,都给我回去站好。集合!”
桦树林被晒得软塌塌的,杨跑跑严厉地带着无精打采的A班走了个来回,喊了一阵口号。
原地稍息,他围着方队走了一圈,才告诫一般说道:“第一,训练过程中如果身体不适,我会给你们休息的机会;第二,学校早就通知了,身体有恙的提前开证明请假……既然你们参加了军训,来到我手底下训练,那就给我积极配合,不要无谓作秀浪费所有人的时间!”
得,此话一出,敢上去请假的人只有寥寥几个了。
然而,下午三点多钟,仅仅一个小时之间就有十几个学生被抬出操场前往校医务室了。
情况愈加不对,杨蒙远远地撑伞跑进操场,跑去跟总教官交涉。交涉了一会,总教官就拿着喇叭把各方队的教官请走了。所有方队得以休息喘息。
秦辛园横趴在宋西月和夏夕维盘着的腿上,像一条上岸的大鱼。脸上一副即将去世的样子:“真是把我们当牲口训啊……我不行了,等会我说什么都要请假,请不到假我就逃。”
宋西月撑着摇摇欲坠的头:“我也要不行了。本来昨天就认床了没睡好,现在脑子简直要爆炸了。”
夏夕维揉了揉秦辛园汗淋淋的头,望了一眼教官那边:“确实训的强度过大了,没准那边就在商量这事。等等看吧,我觉得会让我们休息的。”
接着,又环视了一圈,终于发现夏尔坐在一棵桦树底下。
稀少的树影在他惨白的脸上斑驳着。他的脸色极差,却还目色平静地垂着眼盯着一处角落,跟左右两边怨声载道的同学形成了反差。
夏夕维忍不住蹙了一下眉。这一下很短促,连他自己都来不及察觉。
***
教官们一直在说话,声音遥远,似乎在商讨着训练的事情。
夏尔越坐越头晕目眩。
不知过了多久,面前陡然出现了一瓶冰镇功能饮料,他迷迷糊糊瞄了一眼,手下意识接了过来。接瓶子的同一瞬间,给他饮料的人就挨着他坐在了桦树下。
“赶快喝一口。”夏夕维说。坐下后,他不知哪儿拿了把塑料扇子,开始给他扇风。
“……”喝了几口,再在几阵凉风的消解下,夏尔总算眼前清明了很多。
“谢谢。”
他看着手中冰冰凉凉的饮料,又看了眼遥远的操场入口。从这走到那边,烈日炎炎,这可是个不小的距离。而饮料只有校门口的超市在买。再从操场门口走去校门口,路途更是艰巨。
“你去超市了?”夏尔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这样明知故问了。
夏夕维正闭着眼休息,闻言,轻轻“嗯”了一声:“那边那两个人非要吃雪糕,我跟着跑了一趟。”
夏尔望了望,就见到秦辛园和宋西月结伴站在教官队伍的不远处,正在边吃雪糕,边听着教官们商量。
身旁,闭目休息的人还在晃着扇子,扇子一上一下,凉风微微,却使人越来越感觉到清凉。
夏尔盖上瓶子,手伸向扇子。夏夕维顺手交了扇子,睁眼:“好一点了?”
“好了。”他把扇子对准夏夕维,开始一点点扇了起来。
这个动作很自然,自然到夏夕维愣了几瞬。
不过,他心里也是明白的:夏尔只要受到了别人的帮助,先是会在当下的环境中还回去一点,之后会慢慢酝酿,把他给别人的回报以十分适当、不易被察觉的方式还馈给对方。这样的性格,他尊重并且理解。所以,他随即就闭上了眼睛,没有阻止夏尔给他扇风。
“我来吧。”没多久,突然有道声音靠近,坐在了他们对面。
扇子顿时比刚才摇得快了些。只听对面笑吟吟地说:“阿维,今天我跟你一起回去休息吧。”
“……”
夏夕维眼也没睁,冷淡的说:“家里就姜阿姨一个人,周末再过来吧。”
“……”樊渊顿了几秒,“也好。”
夏夕维如坐针毡了片刻,干脆睁开眼睛把扇子拿了过来:“我自己扇吧。”
就在这时,操场中央忽然喧嚷起来,有一堆学生和老师挤在一起,有几个教官往他们那边赶。
烈日一刻不停地一片片覆盖下来,只怕是又晕了几个。果然,人群散开了一条路,两三个学生被抬走了。
这下,所有人都不淡定了。学生们怨气滔天,叽叽喳喳开始闹了起来。
秦辛园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身后跟着宋西月。他蛮横地坐下,把樊渊撞了个踉跄:“听说校门口挤了好多家长,杨蒙正在那边挨家长的骂呢,晕倒的学生也都被接了回去。”
宋西月也跟着坐下,说:“我听了听,估计我们不用训七天了。”
秦辛园乐得不行:“yes!让我上一下午数学课我也不想再在太阳底下站了。”
樊渊坐得离他远了一些,冷笑了一声:“真让你上一下午数学,你不是又得像这样大喊大叫?”
秦辛园瞄了他一眼,因为眼下高兴,所以也乐意给他个好脸色。他喜滋滋地说:“嘴巴长在我身上,怎么叫,如何叫,都是我自个乐意。只要叫不到你樊少爷身上,你就偷着乐吧。”
樊渊:“……”翻了个白眼。
果然没多久,杨跑跑就回来把A班马马虎虎集合了一分钟,说今天下午的训练结束,明天再照常进行。随即让他们原地解散了。
操场上的所有学生回教室自习。
A班静悄悄的,所有人都趴在座位上休息,岿然不动,只有头顶的风扇在转着。
教室里阴阴凉凉,把所有人身上的滚烫渐渐降了下来,这也让他们睡得更深更沉了。
夏尔无意识地进入了那个经常做的梦。
月光洒满附属公寓,沙发一角的阴影之中,陈海坐在那,目色冰冷,似乎在审视自己。夏尔无处躲藏,只好硬着头皮站在原地。被岁月侵蚀得凹凸不平的地板硌得他脚疼。
僵持着,不知过了多久,记忆中有些消瘦的陈海忽然无声发起怒来。因为生气,他的身体愈来愈膨胀……像一个气球在迅速膨胀。
陈海越来越大,身体一点点跨出了沙发边的阴影。几个眨眼间,他就占据了一半的屋子,暗黄的皮肤抻展铺在空中,表层留着油。
夏尔呆呆地看着。也只能看着。
陈海的身躯已经朝他迫近,像一块天空即将压过来。
夏尔身上像有无数小虫子在密密麻麻地爬,恐惧就跟着这些小虫子在身体里蔓延。旋即,黑暗笼罩,他被陈海挤得喘不过气了……
夏尔倏地醒了。班上一片静谧,大家都还在休息。
他就着躺着的姿势,下意识抬眼。
视线对面,夏夕维露了一半侧脸。肤色白皙毫无瑕疵,眼睛轻轻闭着,很放松,天花板移下来的风正在上面缱绻。
他的眉眼很深邃,像一片树林,无限温柔、无限安静,只是看了两眼,夏尔就骤然平静了。他收回眼神,缓缓起身,小心拿过一旁的笔记本,抽了一只铅笔,准备画梦里的陈海。
七岁之后,但凡做了噩梦,醒来时夏尔总会沉浸在那个梦里很久,很久都挣扎不出来。
那会儿,夏淑婉带着他,上了年纪的身体在芒果山里奔波,日夜操劳,满身疲惫,他不想再用这种小事去打扰她;夏雁南则恍惚了一段日子后,去了北安。在北安急切地塑造着自己的新生活,迫切地要把蒲镇和南矿山、陈海和陈洱留在过去,基本不联系芒果山这边。
无人倾诉,无人帮助他挣扎,夏尔便自己摸出了一条路:画画。
只要把那些害怕的东西一点点画下来,画着画着,情绪就能慢慢从恐惧中抽离。多年来,只有这个方法管用。
“怎么了?”夏夕维醒来就看见夏尔拿着根铅笔,看着面前的横格子笔记本发愣。见他迟迟疑疑,又问:“要写检讨?”
夏尔怔了一下,周围,同学们已经陆陆续续起来了,正结伴出去洗脸清醒。余光一细看,窗外的护栏边也早已经站了一排同学,正在惬意吹风,舒缓着午睡后的大脑。
一切声音都大了起来,教室里的所有事物瞬间真实。
“没有。”说完,铅笔被放回去了,笔记本也合上了。
夏夕维抽了片湿巾,正擦着脸,随意地问道:“不写检讨……那你原本要干嘛?”
原本要画画。之前,夏尔从噩梦中醒过来就会立即画画,生怕慢了一秒恐惧就会把他留在那个梦境之中。但是今天,他莫名其妙地犹豫了一会。
犹豫期间,他感受着那个噩梦像一条小溪一样从他身体里流走,缓缓离他远去……等到夏夕维一叫他,那个梦就彻底远去了,远到像是上个月做的噩梦。
夏尔没有回他,只是摇了摇头。夏夕维也没再追问,几秒后,他递过来一张湿巾:“擦擦。没睡好么?”
“挺好,深睡眠了。”夏尔接过来,按在脑门上,清凉瞬间席卷全身。
等他擦完。夏夕维才说:“我去办公室一趟,你的检讨我给你交了吧。”
“嗯。”夏尔模仿着秦辛园的字迹,在检讨上写好了自己的名字,道了一句:“谢谢。”
班里面已经热闹起来了,外边,也有学生在追逐打闹。夏夕维四下扫了扫,嘟囔道:“就怕会突然放学……到时候我没回来的话,你……”
“没事,我等你。”夏尔若无其事地说,手上已经翻开了一本书。
夏夕维满意了。他没再多说,拿着检讨出了教室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