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声“吱呀”,空置了许久的屋子迎来了主人。墙角密布的蛛网里,一只小蜘蛛顺着蛛丝向上攀爬,好奇地瞧着闯入自己地盘的这三人。
举着火折子踏进屋门,少女径直走向架子床方向。魁梧男子扶着少年,跟着跨过门槛。
姜沅容走在前,边带路边解释道,“殿下,这是我儿时住过的屋子,许久无人住有些灰尘,还请见谅。”
“姜娘子客气,能收留我,在下已经很感激了。”穆骐安虚弱地说道。
帮少年倚靠在床头,盖上从别屋寻来的旧被褥,魁梧男子提议道,“大娘子,马车里有干净的水和金创药,奴去取来。”
“好。”
辛武出去后,两人一坐一立,一时无话。
许是失血过多,穆骐安脸色仍是惨白。几处火辣辣,刺痛不断攻击着他的大脑,而身体却一阵热一阵冷交替。恍惚中,一股好闻的香气蓦地吸入胸腔,少年费力睁开眼睛,无意识地寻找香气来源。
在不甚清晰的视线里,姜娘子走到近处,似是在寻找什么。她左右瞧了瞧,又转向窗前的木桌,扶起烛台,用火折子点亮了蜡烛。
接着,少女端着烛台,靠近自己,“殿下,辛武许久还没来,我出去寻一下他。您伤势重,得尽快上药。”
少年胡乱点点头,又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从东厢房出来,少女心下复杂难定。刚得知了母亲的秘密,又碰到了穆世子。姜沅容费了好大的劲儿控制自己,才没有表现出愤恨。
平复着心情,少女慢慢朝外走寻人,不多时,便迎面遇到返回的辛武。可令她惊讶的是,辛武不光取了伤药水袋等物,还带回来一把匕首。
“辛武哥,这是……”
“大娘子,屋里那人可是仇家的。”辛武面带认真,问道,“您不想报仇么?就拿他开刀如何?”
少女有些踌躇,“可他受伤严重,趁人之危,总归有些不好……”
辛武露出匪气,劝道,“大娘子,正是趁他病,要他命。眼下天时地利,是个好机会。再者,他出现的时机太过凑巧,奴担心他偷听我们说话,知晓了您的身份……”
不可!还未完成母亲留下的使命,我不能出事!双眸如乌云遮盖,少女缓缓点了点头,如同想要说服自己一样,声音飘忽,“是,当年萧氏一族也未曾讲义气,肆意屠杀我母族。我如今这般犹豫作何。”
穆骐安险些要睡过去之际,少女与男子一前一后,终于回来了。
感受到陌生气息的靠近,少年有所警觉,睁开了眼。只见和姜娘子一行的男子,憨厚地朝自己笑着,道,“殿下,金疮药取来了,奴给您清洗一下伤口好上药。”
假寐了一会,穆骐安觉得恢复了几分力气,顺从地伸出了受伤最严重的右臂。辛武沿着衣袖破损处用力一撕,少年整个右肩膀都露了出来。
温热的皮肤被冰冷的空气激起了一层小疙瘩,不待穆骐安适应,辛武倒出水袋里的水,朝伤口泼洒,接着魁梧男子又用烈酒冲洗伤口。一种尖锐的刺痛自伤口涌入,如同无数根冰针同时刺下,少年再也无法保持神志清醒,大汗淋漓,几乎晕过去。
与此同时,趁少年不注意,辛武悄悄将手绕着背后,摸索着斜插在腰带下的匕首。
少女没有回避,双眸圆睁,死死地盯着二人动作。直到眼前划过一抹刺眼的光亮,姜沅容突兀张口问道,“殿下,刚天那么黑,您怎么认出我来的?”
闻言少年回过神,目光转向她,苍白的面容露出一丝羞赧,“事到如今,我也不敢对姜娘子隐瞒什么。其实在下自小习武,有意锻炼眼力。正是因为黑暗中看清了姜娘子的面容,我才敢露面求助的。”
少女心下一震,穆世子此言,与之前自己对他身怀武功的猜测一致。曾听闻,如若坚持寒暑不断,确实可以练就此等夜视能力,但过程太过辛苦苛刻,很少有人能坚持得住,世间练成之人寥寥。穆世子竟毫无保留地将这等秘事讲出来,可见他的真诚。母族被屠时他尚未出世,自己将这番仇恨转至这样真诚无辜的人身上,真的好么?
想到这,姜沅容靠近两人,伸手拾起散在包袱里的青色瓷瓶,双眸看向对方,沉声说道,“辛武哥,我细心些,我来帮穆世子上药吧。”
藏在衣袖下的动作一顿,辛武略带血丝的牛眼露出错愕,转头仔细端详少女的神色,试图看清些什么。
同样错愕的,还有极力保持平静的穆骐安。冰水洗过伤口,又经过烈酒的冲刷,少年忍过层层疼痛几近昏厥,突然听到姜娘子要为自己上药,双眸睁大,慌忙抬起身子,道,“姜娘子,我……”
不等他说完,姜沅容伸出纤手,镇定自若地取下瓶塞,将琥珀色的药膏涂抹在狰狞的伤口上,一层又一层。
这未说出口的不容质疑,让少年将剩下的话咽了下去。注意力被那只在自己眼前不住晃动,又纤秾合度的玉手牵引,穆骐安胸腔内心脏扑腾扑腾,剧烈得好似要冲出来。这冲劲如同烈焰,迅速向四周卷去,一路燎到了少年的脸颊,“腾”地烧起来一片红云,映衬着双耳如同赤玉一般。
隐在衣袖下的双拳无意识地握紧又松开,复又握紧。这种感觉是穆骐安十多年的生命里从未出现过的,既新鲜又剧烈,让人战栗。
几乎燎原的火海中,突然,一股清凉缓缓注入,给几乎要烧透的年轻躯体带来了救赎。沉溺其中的少年意识回笼,疑惑的目光朝着清凉望去。待他看清凉意来源,鸦黑的长睫如同受惊一般急颤,之前被安抚的火原复燃,直吼天际。
少年目光焦点处,涂抹药膏用的竹片被搁置一边,取而代之的是几根净白的手指,如同弹琴一般,在伤口周围轻按慢点。
而手指的主人低垂着头颅,看似面色如常,实则内心如同静湖暗涌,陡生波澜。
此时的姜沅容心中有几分悔意上扬。刚不该贸然阻止辛武哥的。为了获得自己的信任和救助,穆世子所说也有可能是假。习武之人,耳聪目明。目既明,耳岂能不聪?
懊恼得咬住下唇,少女思索着接下来怎么办。机会已失,再后悔也无甚用。面前人武功不弱,待他缓和过来,辛武哥一人难以对付。罢了,既然他未明面上挑破,自己还是小心应付着,再找机会验证他所言是真是假。
一声“剥地”烛花炸开的脆响,将姜沅容从沉思中拉回来。视线重新定焦,少女双眸猛地睁大,快速收回无意识轻碾伤口手指,开口道,“殿下,药上好了。”
揣着一头疯狂撞击胸口的小鹿,穆骐安点点头,沉声道,“多谢姜娘子。”
忍了忍,少女怕面前人误会,还是张口解释给他听,“用手指压住药膏边缘,可以让它和伤口粘合得更好,避免伤口接触脏物。伤势就能好得更快。”
少年抬起头,似是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觉得这药,和平日里见过的不同。制成膏剂竟然有这等好处。”
“殿下谬赞。这金疮药是家中医师突发奇想,改制成了膏状,其实也无什么特别。”姜沅容露出笑容,带出来一对梨涡。顿了顿,她面带关心,开口问道,“殿下,往后您作何打算?”
双眸闪过痛恨,少年略带讽刺地说道,“在下计划出京躲一阵。王府只剩下老弱病残,找不到自己,他们反而安全。”
“好,臣女会想办法帮助殿下。”少女郑重地说道。
处理好少年的伤势,留下水袋干粮等物,姜沅容二人离开了归心院。
辛武驾着马车一路疾行。已是接近子夜,但街道上并不见冷清。无论老少都走出了家门,在巷子口放爆竹点烟花,热闹极了。
而乌蓬马车内,少女安静地端坐着,皙白的手指不住地摩挲荷包。反复几下后,她从荷包内取出一物展开,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辛武哥,你知道多少?”
车厢内,传来少女的询问声。辛武避而不答,反问道,“娘子,刚刚为什么阻止我出手?”
“有那么一瞬间,我是想杀掉他的。但我想了想,又觉得留下他更好。虽然不知此人是否已然知晓我的身份,但他被人追杀是真,已与皇族决裂是真,与我们是友非敌也应是真。”
喧嚣的光影透过车帘打在少女的脸上,一道又一道,似是剥去了她纯真。姜沅容双眸泛着寒意,神情冷漠,道,“多一个人多一份助力,不是更好么。”
黝黑的脸庞上露出不忍,“娘子,其实您可以不用承担这些的……”
“不,辛武哥。这是最好的安排。”少女张口呼出一道热气,“今日碰到穆世子那一刻,我就知道,无法忘记这封信的内容,也无法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苟活于这世间。”
帘外传来一声叹息,“我知道的没有我娘多,回去让我娘来告诉你罢。”
说罢,辛武甩起马鞭,驱使着马儿调转车向。转弯间,他瞥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喃喃开口,“娘子,刚在巷口,我好像看到了老爷……”
闻言,姜沅容拨开车窗帘,向后探头张望。在路边放烟花的人很多,少女的视线在人群中穿梭,没有发现要寻之人。
“刚我看到两个大人带着两三岁的男童,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放烟花。乍一看,那男主人侧面真的很像老爷。”
“应该不是父亲,他早早就回房休息了。而且父亲从不喜欢放烟花。世间之大,有相似之人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