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吞月,四下骤暗。
寒风中,姜沅容微微一怔,目光不由得转向说话之人。这声音……穆世子怎么在这?
轻柔地将信折好放入腰间系着的荷包之中,姜沅容心念电转,脚下小心翼翼,摸索着靠近对峙的两人。
离两人两三步处,少女驻足,语气带着疏离,开口问道,“世子殿下,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是我母亲的院子。”
辛武闻言,放松了手劲儿,自怀中掏出火折子,轻送一口气,一豆火焰幽幽亮起。将火折子递给少女,男子退到一旁,双眸如炬,警惕地观察着院子四周。
肩膀被钳得生疼,穆骐安惨白着脸,艰难抬手的动作一滞。我怎么在这?
时间回到一个多时辰前。
影影绰绰的宫道深处,朦胧的一团赩炽,随疾走的宫人,上上下下飘荡。宫人身后,一身披鸦青色大氅的少年,面容沉静,不紧不慢地跟着。
余光里略过不甚熟悉的草木,少年眉心微微拢起,心生疑惑:这宫人引着自己,绕来绕去,要去何处?这般想着,他开口问道,“陛下何时迁了寝宫?”
似是被少年突然出声吓了一跳,宫人脚下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稳住身体,小心答道,“回殿下,圣上未曾迁宫,仍住在慈宁宫,陪伴东宫太后娘娘左右。”
“那为何你带的路不是去慈宁宫的路?”
“这……”宫人哆哆嗦嗦,有些语塞,“奴想着,这么晚了,带殿下走一条近路。这条路是平日里奴婢们常来常往的……”
“奴该死,不该带贵人行此贱道!”宫人扑通一下跪在地,突然求饶起来。
视线绕着宫人转了一圈,穆骐安眼中闪过幽暗,开口道,“好了,不要耽搁,继续带路罢。”
“是。”宫人僵硬的身体迅速活泛,捡起宫灯弓着腰继续引路。
走着走着,两人又穿过一道宫门,宫人原本急促的步伐,肉眼可见地轻快了许多。
衣袍之下,少年腿部肌肉不自觉绷紧,面上却显露出几分不耐,“还要多少时辰到?”
宫人不答话,如同牵引木偶一般,自顾自走,一个转弯,隐入矮墙后不见踪影。
一股冷意顺着脊梁骨向上攀爬,穆骐安停下脚步,警惕地巡视周围。
只见月光惨淡,一切寂静无声。
蓦地,一阵疾风略过头顶,黑影一道如鬼魅般袭面冲下来。定眼一看,原来是只雕鸮,不知被什么惊扰到,扑棱着翅膀逃窜。少年反应极快,抬臂护住头顶,翻转腾挪,躲避雕鸮的扑击。
电光火石之间,一簇寒光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的眼睛。那是一簇带着冰冷锐利,恶意十足的光芒,自远处茂密的竹林阴影处发出,金属的冷冽经由月光的加持,越加刺痛阴寒。
穆骐安眯起双眸,左脚后撤,迅速矮身,压低了整个身体的重心。接着,他上半身迅速左旋,脚跟随之抬起。少年绷紧了腹部爆发力量,瞬间移动到两三米开外。而原地,惊现一支白羽箭,箭头入地三分,尾部嗡嗡作响,余威可怖。
不给少年喘息的时间,数十脚步“嗖嗖嗖”自四面八方,以少年为中心急速逼近。银辉豁然倾泻,横刀激得冷光,折射出一双双麻木冷漠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身着明光铠,以黑纱蒙住口鼻,以压倒之势,欲将少年包围起来。这藏都不藏的张扬,让穆骐安意识到,背后之人要在今夜,在这宫中致自己于死地。
双眸带火,少年抬起右手,自腰间抽出一物,用力一震,伴随着清吟,一柄软剑破天而出。胸中战意横生,穆骐安怒极反笑,“没有想到,堂堂金吾卫,竟然做这等龌龊之事。”
“是觉得心中有愧,所以掩面么?”
“呵,不用蒙面,让本世子来看看,这都是哪家的好儿郎!”
被少年言语挑衅,金吾卫中有人动作不由得迟滞,而又咬牙恢复,出手变得更加狠辣。
手持软剑,少年犹如游龙一般,在人群中穿梭。几番兵刃相交,迸溅出零星火花,也震得穆骐安虎口发麻。
见轮番进攻无效,蒙面人中,攻势最为猛烈的两人对上了眼神,默契地悄悄变换站位。一人在前,佯装进攻少年下盘,另一人举起横刀,腾空而起,对准目标的背心处劈了下来。
一沉闷而骇人的声音响过,少年以剑做拐,立于月光之下。在他身后,横刀贯穿了偷袭者,二人眼珠翻白,气绝身亡。
粘稠而猩红的液体凝成细线,顺着软剑,一滴一滴落下。虽然少年惊险躲过了前后夹击,但却被守株待兔的第三人瞅准时机,重伤了右手手臂。
感受到体温的下降,而击杀之人未见退意,穆骐安暗叫不好。
狠心咬破舌尖,直指心脏的疼痛,催发昏沉的大脑瞬间清醒。将软剑换至左手,少年一个蓄力,朝向隐在人群中的带头之人冲去。
凌厉的剑意,先人而到。被死亡笼罩的预感骇住,领头人萌生惧意,步步后退躲闪,高喊“来人,来人!”
一身影及时出现领头人左前方,抬刀格挡住少年的冲劲。而另一边,一壮硕男子爆喝一声,双手结势挥出一道劈心掌,直击目标胸口。少年避无可避只能承受,被击中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纸鸢,陡然腾空,划出一道弧线。
一股腥甜自喉咙涌出,少年草草地擦了擦嘴,露出得逞的笑意,坠入阴影的同时,朝人群中心扔出一物。
“轰”得一声,白烟窜起,四处弥漫。蒙面人被烟雾熏得飙泪,好不容易烟雾散尽,少年却已不知所踪。
粗重的喘息,时不时发黑的视线,还有飘飘然的躯壳,这些都在告诉穆骐安,自己的身体面临着承受的极限。
但自己还不能停下。蒙面的金吾卫一众,如同闻到了肉腥味儿的鬣狗,重新聚集,坠在少年身后追赶。
抬剑猛地冲右臂伤口刺下,重重叠加的疼痛,让穆骐安眼前一花,步伐不稳,自高墙之上坠落。
追赶之人大喜,加紧脚步赶过去。但高墙之下,只有被重物压折的草木和一滩污血,并无少年的踪影。
领头人沉思一瞬,直觉目标不可能逃得很远,命众人四散寻找。
翻找之际,一身穿朱紫朝服,头戴八旒冕的中年男子出现,皱着眉头,责问道,“金吾卫不在值守,在这里做什么?”
听到这声音,领头之人悄悄撤下黑纱,迎上去笑道,“李大人,卑职们有要务在身,还请大人回避。”
然而,男子如同未曾听懂言下之意,直立立地站着并不挪步,“有何要务必须在除夕夜执行?弄得动静如此之大,宫中岂能容你们这般喧闹?”
“我倒是要问问你们金吾大将军,是怎么带手下之人的……”
堂堂二品大员,在这儿不依不饶,让领头之人心下烦躁,几度欲开口插话,却被中年男子眼神制住,只好不甚服气地听着。
而男子背在身后的右手,却悄悄地朝某个方向,打出手势。
看到手势,贴在屋檐之下的少年,忍着翻江倒海之痛,悄无声息地远离人群。
手中紧攥着的纸团已经被污血浸透,穆骐安脑中回响着,男子见到自己说的第一句话。
他说,“驹儿,藏起来,沿着这上面的路线走,有人接应你。”
想到这,少年紧了紧缠绕住右臂伤口的布条,依言朝着御膳房后门的方向掠去。
思绪回笼,面前人不同以往的清冷语气,让穆骐安有些局促,涩声开口道,“本世子……不,我本来是进宫参加新年宴,有人假冒圣上之名,在宫中击杀我……”
扯了扯破烂的外衣,少年补充道,“我逃出来以后,一路躲藏,发现这处无人的院子,就翻进来,想躲一躲。”
“没想到一进来,就被发现了……”
不甚明亮的光线下,穆骐安脏污的脸庞分外明显,似是在佐证他所言不虚。姜沅容的视线自他的脸庞而下,注意到少年绑扎右臂的布条渗出的朵朵血花,还有似是被蛮力撕扯开,露出红肉的虎口。
少女的沉默,还有隐晦的扫视,让少年心中有些不安:姜娘子不会想把自己交出去吧。
“为什么有人要击杀你?”
终于,面前人再次开口询问,穆骐安眼神一暗,斟酌着答道,“许是因为,诬陷我下毒圣上未能成功罢。”
“因为穆王牵扯到了先帝遇刺一案,有人怀疑穆王是凶手?”
“可穆王已逝,那人无法知晓真相,只好设计你,拿你出气?”
“所以,你怕牵连于我,故意大张旗鼓地退了亲?”
少女句句疑问,但又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出,让少年不禁心下一惊,怎么姜娘子像是全程参与一般,猜得这般精准。
似是不愿被看透,少年梗着脖子,强声道,“是姜博士拿着你我的定亲之物,到穆王府求着本世子退亲的!”
沙哑的声音透着若有若无的委屈,少年装作不经意,眼神瞟向面前人。看清少女的表情,他复又低下头颅,解释道,“我自己深处旋涡,怎么能拖累无辜之人……”
弯眉一挑,姜沅容的心神被少年前一句话所吸引,未曾注意到少年的未尽之意。
想了想,少女上前,恭敬地说道,“殿下,退亲一事是姜府的不对。之前,小女曾承诺要为王府谋事,此诺不变。”
“即便婚约不在,与殿下的结盟仍旧有效。”
听清姜沅容的话语,少年似是有些失落,却迅速露出笑容,指了指自己的手臂,道,“可否先找个温暖之处,安置一下在下?这地有些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