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玉隐去,金乌徐来。
热闹了一整夜,大街小巷里还留有烟火的余烬和侧柏的清香。黛蓝天幕遮掩着星河褪去,而人间的星火依旧闪烁。那是千家万户点的长明灯,寓意新年长宁。
五更至,天色尚且未亮。参加元日朝贺的官员已收拾整齐,随从们提着灯笼在前引路。从高处向下俯视,通往宫城的丹鳯街上灯火蜿蜒,众人列队等待宫门开启的那一刻。
等官员们陆陆续续进了宫门,宫城外属于更多人的拜年活动才刚刚开始。街道上随处可见穿着新衣的孩童,嘴里含着饴糖,乖乖地跟在长辈们身后走亲串友,有模有样地随大人们互相道贺新年说些吉祥话。
姜府内,一名乌发红披的妙龄女子,步履缓缓,沿着小径朝自己院里走去。
从归心院回来已是凌晨,姜沅容只睡了几个时辰又早早起身洗漱梳妆,但脸上未见疲态,依旧丰盈。和往年一样,少女赶在辰时正向姜老夫人拜了年,得了一个无甚新意的红封。从福安堂出来,祖母的絮叨犹在耳旁,姜沅容却无暇顾及,因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思绪纷飞,少女在心中思忖着一位陪伴自己许久的人,辛嬷嬷。
记忆里,辛嬷嬷是自己长大开院后,母亲拨过来的管事嬷嬷。辛嬷嬷本名辛夷,原是陪伴母亲长大的医女,随母亲嫁入姜家。待她成了婚,便被母亲派出府做事。不知怎的,没过几年光景,辛嬷嬷又回了姜府,还带回来了一名男童,也就是幼时的辛武哥。
自辛嬷嬷来到自己身边,从未听她提起过从前的事,母亲也未曾对她特殊相待。日复一日的相处中,自己并未觉察出辛嬷嬷有什么特别,可在母亲留下的信里,辛嬷嬷分明是母亲最为相信的身边人!此外,母亲故去的这三年,辛嬷嬷日夜陪伴在倚月轩,应是知晓自己对母亲的思念,却未曾和自己讲过母亲的往事。姜沅容觉得有些委屈,但又为母亲开心。
心绪翻涌之际,一个念头陡然过少女的脑海,平地炸起一声惊雷。如信中所述这等大事,为何……母亲为何托付给了辛嬷嬷,祖母和父亲……知情吗?又或者说,母亲的身世……祖母父亲两人知晓多少?
这般想着,一道爽利又不失温柔的女声自耳边响起。
“娘子,你回来了?!愣着干什么,外面冷,快进屋。”
少女循声望去,只见辛嬷嬷守在院门口,眼中满是疼惜和嗔怪,如往常一样迎接自己。
待在温暖的内室坐下,手中捧上暖身茶,姜沅容仍不发一言,只是像看陌生人一样,默默观察眼前的中年女子。
这反常终于引起了面前人的注意。端详着少女的神色,辛嬷嬷试探地问道,“娘子今日怎么了,有心事?”
姜沅容摇摇头又接着点点头,问道,“嬷嬷,能跟我讲讲从前,您还在母亲身边时候的事情么?”
“娘子为何突然问起旧事?”
“因为,我想知道,母亲当年是如何成为母亲的。我更想知道,母亲是如何离开母亲的……”
自己这句话,听起来有些绕口。但姜沅容知道,面前的中年女子肯定听懂了。
果然,辛嬷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眼中闪过一丝哀伤,道,“娘子,这般活下去,不好么?”
“不好,嬷嬷,一点都不好。”少女摇了摇毛茸茸的头颅,笃定地说道,“信,您是知情的罢。既然已经做了那么多,您这时犹豫又为何呢?”
“嬷嬷,我已想清楚了,这信我决不会放回去的。母亲未能完成的事,我来替她完成!”
辛嬷嬷闻言,没有立刻言语,只是伸出白胖胖的手,轻柔地抚了抚少女耳边的碎发。待将碎发抿顺,她才开口道,“女郎,真的长大了。”
女郎?这陌生的称呼,让姜沅容一愣。而辛嬷嬷自脖颈取下的玉佛又让她心生疑惑:这不是嬷嬷戴了很多年的贴身之物么?
在少女好奇的视线里,不知道辛嬷嬷摸到何处,好像按下了一个开关,玉佛顿时分成了两半。而令人惊讶的是,玉佛小小身体内竟然藏着一个玲珑球!
辛嬷嬷神色郑重,将玲珑球捧至头顶,单膝跪下行了一个大礼,朗声道,“辛氏第五十六代元女,辛夷,叩见女郎。”
说罢,女子又将玲珑球递至少女眼前,眼眸晶莹闪过,嘴角却带着笑意,道,“奴不负族主重托,保守我族至宝,如今可以交给女郎了。”
姜沅容伸手接过玲珑球,对着光线仔细打量。整个玲珑球由象牙雕成,龙眼大小的球内层层叠叠,竟然数不清有多少层。眯眼再细瞧,薄薄的层面上似乎还有字?!
“女郎看得没错,这玲珑球每一层上确实有字。”得到辛嬷嬷的肯定,少女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惊讶,将心中所想无意识说出了口。
而中年女子接下来的话,让姜沅容更是无暇分心其他。
“民间曾有一个传言,当年萧贼集结一干人等,闯入虞宫,想要的不仅是坐拥天下的宝座,更是为了嬴氏王族宝藏而来。”
“您的意思是,这传言是真的?”
“在不知情的人眼里,这是传言;在奴看来,这是当年王族被屠的真相。”
“以前从未与您说过,女郎可能不知。我族无论男女生有天赋,精通算学。族人多数擅贾,经营的商线遍布各州,曾有族人造船出海,将货物贩卖给了异族,一来二去,打通了数条海外商线。多年经营下,族中积累的财富越来越多,外界更是有“一朝为嬴贾,一世富贵翁”的说法。”
“再后来,不知怎的,这传言传来传去变了味道。有的说我族挖空了一座山,专门用来存放金银珠宝;有的说曾在东海岸边,看到族人将财宝都装上了船运送出海,船身沉重得搁浅难行;还有的说,王族在虞宫下建了地下行宫,里面都是世间罕见的宝贝,单单一件就可以让五口之家从此享福不尽。”
“乍一听,传言夸张得很可笑是不是?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嬴氏一族怀璧其罪,终是引来了贼人觊觎。……”
“萧贼就为了几句传言,筹谋多年,背叛女帝!”此时,辛嬷嬷已声声泣血,“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整个宫城是空的,哈哈哈,都是空的!”
“我嬴氏一族,得天地福泽绵延百年,怎么会傻到将宝贝放在如此显眼之处!”
……
说罢往事,中年女子伸手擦了擦颊边的泪水,望向少女,道,“女郎,这玲珑球配合我族传下的密令,即可呈现一副地图,地图标有路线,指引我族遗泽之处。今后,它就由女郎保管了。”
“嬷嬷,这等重要的宝物,怎么能放心让我来保管?”
“女郎,这本就是由族主保管的。只是,只是……”顿了顿,她接着说道,“女瑛主下令,由奴代为保管至今,现在可以还给女郎了。”
姜沅容眼神一暗,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玲珑球,点点头,郑重地答应了下来。
夜晚,倚月轩内。
北风呼啸着盘旋在庭院各处。得益于细密的针脚,靛蓝色的棉门帘不甘示弱,紧紧地护卫着正房门口。偶尔北风闹得凶了,门帘边儿被迫卷起,泄出一丝温暖。
感受到一股冷意钻了进来,香冬紧了紧身上的棉衣,咚咚咚跑到门口,细心地将门帘重新掖好。刚合上屋门,嗅到一若有似无的糊味,香冬低呼一声,忙又跑去炭盆边,翻看自己烤的板栗和果子。
小丫鬟咋咋乎乎,忙忙活活,在正房里窜来窜去。将一切看在眼中,姜沅容失笑,摇了摇头,继续手中尚未完成的事。
暗红色的榻几上,平铺着一张洁白的宣纸。而宣纸之上,一只纤手持着羊毫笔,画画停停。笔下线条弯弯绕绕,一副地图慢慢露出了全貌。
这是少女凭借记忆,默画出来的一处地图。
白日里,除了玲珑球,辛嬷嬷还奉上了一雕花黑匣。匣子里,装的是族人名单和各州情报据点。
“女郎,萧贼掌权后,派人四处捉拿族人。老弱妇孺逃去安全之地,大多英勇青壮聚在一起,暗中设下据点,收集情报,期盼有一日可以夺回日月。”
“但萧贼气焰甚高,鹰犬众多,我族被剿者不计其数。女瑛主不忍族人被无辜杀害,下令放弃了据点。时隔多年,虽然族人已全部撤走,但据点多数尚在。如果女郎要恢复据点,可随时传令召回族人。”
仔细翻看过匣子里的内容,少女将匣子仍旧交给中年女子。
“嬷嬷,这匣子还是由您保管。外面风声尚紧,重建据点的事,牵扯到族人未来,我们还是从长计议,谨慎为要。”
……
从记忆里回到现实,姜沅容眼神不错地看着手中的地图。宣纸上,善乐坊的一处民宅被标了出来。这宅子不大,只有一间正房和两间偏屋,地处坊区外围,看起来平平无奇。但这宅子门外就是进出善乐坊的必经之道,曾经是族中在镐京的据点之一。更妙的是,它与归心院只有十几米的距离。
一只带着炭灰的小手突入视线。香冬将烤好的板栗肉剥了出来,献宝一样呈到少女的眼前,想让自家姑娘尝一尝。
“姑娘,这是什么呀?”小丫鬟好奇的目光瞅着少女手里的东西。
姜沅容抬起头颅望向窗外,又收回视线,伸出手摸摸香冬的头,耐心地答道,“这个呀,是好东西,是你家娘子的投路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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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辛夷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