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钥匙对准锈迹斑斑的锁孔,用力捅入一拧,“咔哒”,门锁应声坠落。一双素白纤手抵住腐朽的门板,使劲儿一推,木轴发出尖锐绵长的呻吟。伴随着呻吟声,门扇缓缓向内打开,露出久不见人的内里。
似是怕打搅到什么人,少女撩起裙摆,轻手轻脚地跨过了门槛。沿着熟悉的雕花甬路,姜沅容穿过垂花门,来到了内院。
驻足在院中央,少女环顾四周,眼神中流露出追忆。归心院只有二进,是母亲随父亲进京赴任,买下的第一处院子,是三人在镐京的第一个家。已经有近十年没有回到这里,不曾想,一砖一瓦还和记忆中一样。
缓步走近院角枯槐,姜沅容伸出手,摩挲枝桠上残留的几丝麻绳。这麻绳原是用来绑秋千索的。刚来镐京时,母亲怜惜自己这么小就离开故乡,派人仿照之前家中秋千的制式,一比一复制了这秋千。
余光里,少女留意到,不远处的一葡萄藤架。那是母亲托人从西域特意寻来的紫玉葡萄。一到夏天,幼小的自己每日都来数葡萄,盼望着它们快快成熟。每每有葡萄粒转红,自己就迫不及待地拉着母亲到藤架下,嚷着闹着要吃。这把戏屡试不爽。因为女童知道,哭闹一会,肯定会有一颗剥好皮的葡萄肉塞进口中,又酸又甜。
带着怀念的笑容,少女不舍地抚摸了几下藤架,旋身走向正屋。寒风中,残破的窗棂被刮得呼呼作响,一个黑影顺着窗沿掉落,骨碌骨碌一路滚到少女的脚边。
姜沅容弯下腰,将它捡了起来,对着月光仔细打量:原来是一只缺了左耳的陶兔。疑惑的表情散去,少女脸上浮现出惊喜。这陶兔是母亲亲手捏好型又烧制出来,送给自己的生辰礼物。收到这份礼物后许多个夜晚,都是它陪着自己入眠。奇怪的是,搬去新家后怎么也寻不到,母亲还缝了一只棉布兔偶来代替它陪伴自己。
用袖口擦拭掉兔身裂纹里的污泥,少女抱着陶兔,走到正屋门前停下,伸出手欲推。指尖刚触到门板又猛地缩回,姜沅容不知怎的,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平复了一下过快的心跳,姜沅容轻轻推开门板,一股混杂着尘土与霉味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少女扭头躲避,不经意间,瞟到门框上有几道歪歪扭扭的刻痕。那是她四岁时量身高留下来的印记。小时总是希望自己快快长大,每次量个头都希望多长高一寸。可是才四岁的幼童不明白为什么长得这么慢,每每心碎哭泣都要母亲用零食才能哄好。
压下喉间涌起酸涩,姜沅容抬眼向前望去。空荡荡的屋内,只剩下架子床和梳妆台,以及零零散散躺在地上的几只矮凳。
少女的视线几处游移,最终定格在酸枝妆台。移步靠近,她怔怔地盯着菱花铜镜下方,那几星花钿,凌乱而错落。
沉睡的记忆被唤醒。幼时的自己十分依恋母亲,不愿和母亲分开住。母亲也愿娇纵自己,任由女儿驱赶父亲去厢房住。时间久了,这正屋就变成了母女二人的天地。清晨,年轻妇人对镜贴花钿时,会有一女童仰着头好奇地观察。趁大人们不注意,女童偷偷抓了一大把,学着母亲的动作,踮着脚,一片一片认真地贴在了铜镜上。
眼眶逐渐湿润。朦胧中,铜镜里显现出一道俏丽身影。这身影俯下身,伸出食指点点女童的鼻尖,嗔道:“淘气鬼。”
女童不依,撇撇嘴,露出要哭的表情。身影伸出双臂抱起女童,轻柔地哄着,“好好好,不是淘气鬼,那你是哪个呀?”
少女哽咽着,自喉咙里挤出一句话,和稚嫩的童音重合,丝毫不差。
“我是夜哭郎呀。”
刚来镐京的时候,自己总是晚上哭闹。邻居里有个好心的阿婆告诉母亲,埋一件小孩常穿的衣物在院子里,和土地公公借几分地气,可以止幼儿夜啼。
一开始母亲不是很信,后来实在无法,想起阿婆说的土法子,就试着埋了一件贴身小褂,没想到管用极了,而自己也留下了夜哭郎的诨名。
在声声“夜哭郎”的逗弄中,女童记住了这个名字,常拿来自称,逗得大人们开怀大笑,却不明所以。
成了夜哭郎,女童也惦记上了和母亲一起“埋宝藏”,时不时就把自己的宝贝埋起来,盼着来年可以长出更多。
想到这,少女转头看向窗外,那株已长得更加张扬的西府海棠。海棠树下,是自己惯爱和母亲一起埋宝藏的地方。记忆中最后一次埋宝贝,放进去的是一块泥板。那是自己第一次习字,苦恼“最欢喜”这几字不会写,最终在泥板上歪歪扭扭地戳下“娘亲心央央”。
想着想着,姜沅容破涕而笑。循着记忆中的位置,少女撩起衣摆蹲下,选了一截粗壮的枯枝,一点一点挖出泥土。随着拨出去的泥越来越多,一绿釉陶匣终于露了出来。
费力取出陶匣,姜沅容拂去表面的浮土,取下陶盖。露出内里的一瞬间,少女双眸瞳孔放大,浮现一抹错愕。
黑黝黝的匣子内,没有记忆中的泥板,只有油纸紧紧裹着的一圆柱状物,静静地躺在匣底。
少女小心地将油纸层层剥去。油纸之下,竟是一张表面泛着暗黄,透着墨迹点点,卷成筒状的羊皮。
慢慢展开羊皮一侧,“央央吾女”这四个字映入眼帘。
这,这是母亲留给自己的一封信!
胸腔内,心脏加速跳动着,“咚咚咚”仿佛要蹦出来。努力控制住颤抖的手,姜沅容将羊皮信细细抚平,急切地向下读去。
“央央吾女:
见信如唔。
首先,母亲要祝我的小月亮生辰快乐。十五岁的央央想必出落得亭亭玉立了罢。虽未能亲眼看到你成人的模样,但吾可想象得到,一定是聪明而又自信的央央。
留给你这封信,母亲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否正确,就一切交给天意罢。
母亲一直觉得,央央的出生是上天赐予吾的珍宝。你呱呱落地的那日,吾就成为了一名真正的母亲。看着你小小的一只,母亲才体会到“如珠如宝”的真切,恨不得将所有美好都送到你的面前。”
读到这,少女咬住嘴唇,泪水无声地滑落。
是啊,母亲特别疼爱自己。倚月轩就是最好的证明。它是母亲为自己建的金屋,请工匠精心建造了好几年才建好,正好自己也长到可以开院的年纪,便带人住了进去。
用手背胡乱抹掉泪珠,姜沅容吸吸泛红的鼻子,继续往下读。
“同时,母亲心中也有忐忑,有不安。因为对吾族来说,生下女儿意味着有了真正的继承人。族人们盼望一位结实康健的继承人太久了。
看着你一日大过一日,族人的催促也日益急切。为母之心,倍加煎熬。
私心来说,母亲更希望我的央央可以平平安安长大,一世喜乐无忧。但母亲不只是母亲,还是女儿,还是一族之首。族人的渴盼,吾无法忽视,命运予己之责,吾不愿挣脱。
摇摆许久,吾决定,不能在你尚且无知无觉之时,将所谓的重业,所谓的责任,强压给你。那对我的央央来说,太不公平了。
于是,吾从族中召回了六人,请他们教你琴棋书画,习练礼仪,读书明心。本以为一切都朝着正确的方向走着,没想到有一日,我临时起意放下事务去探望你,却发现,这几人背着吾,教给你本不应该知晓的东西!
吾震怒,命人驱赶走他们。但他们宁愿受罚也不愿离开,挣扎着喊道,你天生对数字极为敏感,甚至在纵横术上有极高的天赋!
我的小月亮,展现了吾族先辈流淌在血脉中的能力。看着族人们热切的眼神,吾不知该为你骄傲,还是该怪命运愚弄。吾心再一次动摇,最终,吾默认了他们继续教导你,直到再也无可教导的那一天。
而今,吾命危极,到了不能再回避的时刻。央央,是时候告诉你我族的秘密了。
吾本姓并非华氏,而是东夷嬴氏。我族即是百年之前以女子之身登上帝位的嬴帝后代。”
视线在“继承人”、“嬴氏”几行字上反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姜沅容只觉脑中“轰”得一声炸开。原来……原来母亲的身世是这样的!可嬴氏不是前朝皇族么……
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少女对着月光,努力辨认接下来的字眼。
“萧氏窃贼,原为我朝地方守将,不满女子统治已久。利用女帝信任,萧氏暗中屯粮练兵。……趁皇太女虚弱之际,萧氏起兵造反,攻入京都,屠尽王族!
而吾,是族人费尽心力,上百条命换下来的,本该死去的人。
吾生而羸弱,良太医为吾采遍神药,强行续命;逃亡路上,吾之少师,替吾挡箭,华年早逝;吾之乳母,为保吾命,弃下亲女,目睹其被乱剑分之……
吾之命,早已不是吾之命。可吾之女,何辜?
……
央央,母亲对不住你。母亲无能,将这份复仇之血传给了你。如果你决意接过这份重担,可寻辛夷,她会将我朝遗泽一一交予你。
如若你不愿,母亲也不会责怪你。为母私心,只盼我的小月亮平安顺意,一世安宁。”
信的后半部分,字字泣血。得知母亲身世,姜沅容心潮翻涌。少女并不怀疑这封信的真实性,从小到大,自己影影绰绰感觉到母亲的神秘,但未曾想到,母亲的来历这般不凡。
身上留着母亲的血,母族之恨,也是己之恨。少女双眉紧锁,下唇被咬出一道深深的印痕,斗篷下,纤手用力攥着羊皮信,越攥越紧,仿佛要将心中的一腔愤恨发泄出来。
静静陪着的男子突然出声,“姑娘,将这信放回去,重新封起来罢。离开这里,您还是姜府大姑娘。”
姜沅容闻言,猛地抬头,眼里泛着凌寒,嘶哑问道,“辛武哥,你知道多少?”
一向示人的憨厚面具撤下,男子露出锋芒之色,几番嘴唇嚅动,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少女正要开口催促,寂静的夜里突然传来一声重物坠落的闷响。辛武面色一变,飞冲过去,粗糙的大掌伸出,猛地自下一提。
墙根下,一道熟悉的清冽男声传来,带着虚弱,“姜娘子,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