镐京城中,穆王府敲锣打鼓到姜家为世子退亲一事,已经在大街小巷传得沸沸扬扬。姜府的厨房里,几个奴仆一边做事,一边偷偷嘀咕府上大姑娘。
“你们听说没。”胖厨娘挤挤眼,眼神示意,朝倚月轩方向一撇,“大姑娘被退亲了。”
李四家的正在择菜,凑过来小声说道,“怎么不知道。可丢死人了。好好的姑娘被贵人府上退了亲,以后还怎么嫁得出去哟。”
“嘴上没个把门的。”肩膀被猛地拍了一记,刚劈完柴的二丫哼哧哼哧地说道,“你没看到老夫人都急成什么样子了么。再乱说,小心有人给你告到老夫人那里去,吃不了兜着走。”
被一粗使丫鬟下了脸面,李四家的不服气,嚷嚷道,“老夫人那是为大姑娘着急么,那是着急自己成不了贵人的亲家,失了颜面摆不了谱!”
“噤声!大姑娘院里来人了。”
“来人了又怎地?都是伺候人的,我还怵她?哼!”
“来的是知秋,快别说了。”
一身穿靛蓝棉夹袄作丫鬟打扮的女子挎着食盒,越过门槛进了厨房。她虎着脸,将食盒往长案上一掷,发出“咚”得一声,惊得几个心中有鬼的奴仆跟着抖了一下。
在门外早就听到议论的知秋,没有理会这伙长舌妇,忍着气匆匆捡了几样姑娘爱吃的饭菜放入食盒,便加快脚步回到倚月轩。
姜沅容在侍女们的帮助下收拾好自个儿,坐在桌前拾起玉箸,开始用早饭。眼角的余光看到知秋的脸色不对,少女开口问道,“知秋,怎么脸色这般难看,可是府里哪个胆大的敢惹你生气了?”
“姑娘,没事,我娘托人递信给我,说是家里出了点事,让我闲的时候回家一趟。” 知秋正在心里痛骂厨房里这帮看姑娘笑话的,冷不丁听到姜沅容喊她,忙掩饰一番,怕姑娘知道了刚厨房发生的事情心里发堵。
旁边候着服侍姑娘夹菜的盼夏,不忍姑娘蒙在鼓里,抢过话头,“小知秋还是这般忍让,有什么不可说的。咱们姑娘没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凭甚要被不三不四的人议论,要我说,就应该禀报给老夫人,将这伙胆敢非议主子,吃里扒外的人发卖出去!”
“好了,究竟是什么事。盼夏,你来说。”姜沅容打断丫鬟们的争吵,正色问话。
被姑娘点出来回话,盼夏难得语塞。之前老爷禁足姑娘一个月,还派人在倚月轩院外巡逻,外面的消息根本递不进来。眼下刚解禁,就要告诉她被穆王府退亲了么?
盼夏狠下心,装作看不懂一旁知秋使的眼色,直言道,“姑娘,前几日,穆王府派人来咱们府上退亲了。外面还有府里在传一些不好的话……”
执银匙搅动甜粥的动作凝固,姜沅容神色微微一怔,茫然地跟着重复道,“退亲?”
逢春默默关注着姜沅容的情绪,不忍姑娘为此事伤心,忙道,“穆王骤世,穆世子要守孝三年。他主动退亲解除婚约,也是为了不耽误姑娘的大好时光。”
“逢春姐姐说的对,三年时间太长,谁知道有什么变数。从这一点上,也算穆世子有良心。”盼夏快言快语,补充道。
一旁的香冬听着连连点头,“姑娘您从小苦练琴棋书画,才成为镐京城里鼎鼎有名的才女,不知道有多少未婚小娘子羡慕嫉妒您既有美貌又有才华。没了穆世子,还有赵公子,钱公子……”
“好了好了,再夸下去,你们家姑娘就要不知道东西南北了。” 少女被逗得双眸弯弯,一双梨涡若隐若现。
很快,姜沅容收了笑,复又严肃道,“婚约一事,本就是我高攀了人家,如今被退亲,有些风言风语正常。但是,姜府不能用非议主子的下人。逢春姐姐,你去祖母的院子找王嬷嬷请她处置这批仆妇,永不再用。”
处理完家事,姜沅容的心神不由得又回到了退亲上。
突然被退亲说不在意,肯定是假的。但姜沅容在意的,并不是失去了穆世子这位定亲对象,而是婚约本身,或者是说,掩盖在假婚约下的结盟。
当初,为了不被家族随意配人,自己选择了镐京最有名的纨绔子弟为联姻对象。但穆世子并不是坊间所传那般不学无术,自己一步险棋,侥幸换得了大晟国第一异性王府的庇护,还从祖母手里夺回了母亲嫁妆的管理权。
虽说从未想过穆王府会履行婚约,但在这个时间点突然退婚,姜沅容感觉到一丝不对劲。穆王府本就处境复杂,又牵扯到天子暴毙一案,穆王重伤离世,使得穆世子要应对的局面更显扑朔迷离。这种状态下,越是低调行事越好。退亲,还闹得人尽皆知,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一般说来,王侯将门都非常忌讳家事外传,但穆王府不仅没有制止民间热议退亲一事,还任由事态发酵……
莫非……莫非穆世子本意就是要退婚一事人尽皆知,从而传递出一些信息。
或者说,撇清关系?
想到这,姜沅容匆匆研墨,飞快地写下一封信,递给盼夏,“把这信给辛武哥,托他送到穆王府,一定要递到穆世子手上。”
“是,姑娘。”
……
天顺二十五年的最后一夜,“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震天动地,硫磺味迅速弥漫了整条街巷。孩童举着纸灯笼绕阶嬉逐,大人们围桌吃茶聊着这一年的收获,欢声笑语中不忘默数守岁的更漏声。
姜府倚月轩内,有着和这热闹不一样的寂静。
今日是除夕,姜沅容拒绝了逢春几个要留下陪她的好意,早早地给侍仆们发了赏银放了年假。有些家离得近的,姜府就放她们回家与家人一起团聚过年。姜沅容私下使钱托厨房置办了一桌酒菜,让留在府里过年的侍女们,可以聚在一起吃个团圆饭。
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姜沅容一人。暖阁里,一身交领石榴红襦裙的少女,懒懒地倚着靠枕,一手缩在宽袖里笼着手炉,另一手摆弄着甄魏两人送的新年礼。炕桌上,左边是魏翩翩送的玉蝉笔洗,右边是甄朵朵送的青玉卧鹿。这两件礼物着实送到了少女的心尖上,活灵活现,令人爱不释手。
烛火摇曳,少女突然有些烦躁,放下了手中的摆件,呼出了一口郁气。前几日给穆王府递信,门房满口答应会将信送到穆世子的手上,可自己一直没有收到回信。担心是不是措辞不够清楚恳切,姜沅容又递了一封信过去,但它们都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应。
没能和穆骐安联系上,姜沅容摸不清他退亲的缘由到底是什么。虽然她直觉此事绝非表面那么简单,但之前顶着未来穆王府世子妃的名头,自己成功争回了母亲的嫁妆,姜沅容希望能有机会,让自己可以报答穆王府提供的庇护。
另外,重新挑选成亲对象也是一件烦心事。刚刚在除夕家宴上,祖母频频暗示,被退亲的女子婚事艰难,要降低选夫婿的标准才能嫁得出去。祖母还催促自己重新相看人家,最好尽快定下亲事,以免夜长梦多。父亲话里话外都是指责,如果当时参加了右相府的赏花宴,也不会错失了贵女提携的大好机会。
姜沅容心里有些发堵,如果被退亲了对女子来说是一件不好的事情,那为何祖母和父亲作为最亲近的人,没有任何安慰的话语,只有冰冷的指责和埋怨。口口声声说为了我好,却为何不愿听我讲一讲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生而为女,一朝长大,就是为了嫁人吗?安分守己、相夫教子,这真的是女子一生所求的圆满么?
唉,要是母亲还在就好了。姜沅容眼眶微红,露出从不肯示人的无助,心中默默念道。母亲虽然身体羸弱,但胸有丘壑,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曾畏惧。她肯定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此时此刻,姜沅容很想见到母亲,很想再回到母亲温暖的怀抱,再闻一闻母亲身上的味道。迷茫地眼神无意识地扫到梳妆台,姜沅容眼神一亮,起身奔过去,找到藏在多宝妆奁最下层的木匣,打开取出了一把黄铜钥匙。
披上织锦棉斗篷,姜沅容紧握着钥匙,心中跃跃欲试。今日除夕,府里只留了几个奴仆守门,稍微打点一下偷偷溜出去不难。
打开房门,一股冰冷袭面而来。难得的叛逆,促使着少女不顾严寒,如一头月下麋鹿,轻快地出了倚月轩。没走几步,一个壮硕的身影自阴影处走出。
“姑娘?”
突然出声吓了少女一跳。姜沅容定眼一看,原来是认识的人,辛嬷嬷的儿子辛武。
姜沅容捋了捋脸颊边的碎发,好奇地问道,“辛武哥,你怎么在这?不是给辛嬷嬷放了假,你没在家陪她一起过年么?”
辛武挠挠头,呲着一口白牙道,“我娘不放心您,早早做得了饭,催我吃完了赶紧来院子外守着。”说完,话题又回到面前女子身上,“姑娘,这么晚了,您要出门?”
姜沅容露出灿笑,俏皮地比了一个“嘘”字,道,“我想去一个地方,正好你来了,跟我一起去吧。”
辛武没有多话,点点头,亲自驾车带着姜沅容出了门。
车轮吱呀吱呀,很快就到了姜沅容说的地方。在辛武的帮助下,少女提起裙子,纵身一跳,轻盈地下了车。
只见一座荒凉的院子静静地匍匐于黑夜之中。漆皮剥落的院门之上,仍保留着完好的牌匾,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归心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