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情激愤。这穆王府的世子平日顽劣也就罢了,没想到竟然胆大包天,下毒于陛下,这是意图动摇国本呐。必须重惩,以儆效尤!
东宫太后面露愤怒,猛地一拍桌面,斥道,“没想到,穆骐安,你竟然敢下毒于圣上!来人,将穆世子押下去,关入天牢!由三司会审,从重判决!”
话音刚落,从两侧殿门外冲进来数十名金吾卫,张牙舞爪地扑向少年。
“慢着!”原本躺在榻上的小皇帝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挣扎着努力说道,“不是穆世子下的毒!”
一只温热的手伸出,自背后扶他坐了起来。小皇帝缓了缓,补充道,“朕不小心打翻了酒杯,本想让宫人重新换一盏。穆世子说,我们玩个游戏,假装喝酒,看谁演得最真。如果朕赢了,下次进宫他就送一只异瞳鸳鸯狸猫给朕!”
小皇帝苍白的圆脸露出羞赧的笑容,似是因为在臣子面前,承认自己沉迷玩物而难为情。众人一片寂静,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小皇帝余毒未清在说胡话,还是真如他所说的一般,穆世子被冤枉了。
见大家露出不太相信的模样,小皇帝噘着嘴,指了指面前的金樽,道,“太医一验便知。”
在小皇帝的授意下,有宫人将酒杯送至朱太医面前,朱太医仔细地反复端详,又靠近细闻,这才肯定地道,“臣未在酒杯里发现此毒痕迹。”
东宫太后原本上扬的唇角骤然冻结,显得面皮有些狰狞,勉强说道,“看来是误会穆世子了。”
少年迎面而立,躬身拱手行礼,不卑不亢地说道,“穆王府上下从未有过不臣之心。先父对皇族忠心耿耿,臣以父王为榜样,立志忠于陛下。幸得陛下亲自作证,澄清了臣的清白,但真正的下毒者还未找出!”
“此人以出自西北的奇毒构陷穆王府,行谋害陛下之事,意在一箭双雕,动摇国本,其心可诛。臣奏请圣上下令彻查,揪出下毒黑手!”
此话一出,得到了在场大多数人的响应。和穆王府一派的武将们更是紧随其后,纷纷发声,奏请东宫太后即刻命人查案。文官们难得和武将们观点一致,在当朝丞相的带领下,建议即刻从案发现场查起。
高台之上,东宫太后表情僵硬,带着护甲的手指死死扣住扶手,最终挤出一丝沙哑的声音:“准奏。就由大理寺卿来主持吧。”
“臣遵旨。”
大理寺卿在众目睽睽之下接下查案重任,木着脸命宫人们将御桌上的膳食和用具撤下,而自己亲自接过小皇帝换下的龙袍,一并送到侧殿,由太医们进行查验,下毒之人究竟是通过什么途径下的毒。
大殿内,众人焦急地等待着。一炷香过去,侧殿里终于传出来消息。
双手捧着一镀金掐丝珐琅盘碗,大理寺卿穿过人群,来到高台前,恭敬地说道,“禀皇上,东宫太后娘娘,西宫太后娘娘。太医们在这盘八珍糕中查出了鹅膏之毒。下毒之人应是非常了解陛下的喜好,将毒事先下到了这糕点之中。”
小皇帝闻言,双眸瞪得圆溜溜,胖手捂住嘴,天哪,朕爱吃糕点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了么?为什么下毒要往朕最爱的糕糕里下?呜呜呜……
描画精致的凤目死死地盯着盘中的白雪堆梅,东宫太后神情迅速变换,阴晴不定,终于开口道,“金吾卫何在!即刻锁拿这糕点所有经手之人,一个不许漏!”
“遵命!”
不多时,殿门外重新传来了胃甲因快速移动而摩擦发出的沙沙响声。今日珍馐署当值的奉御,制作八珍糕的司膳和面点匠,以及传膳宫女这四人全都被带到了彰德殿中。
高台之上,华贵女子趁无人注意时,与隐在人群中的中年男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得到了对方微微点头回应,神经质地反复捻动佛珠的左手瞬间放松了下来。
大理寺卿神色严肃,突然爆喝一声,四人如惊弓之鸟,愈发抖个不停。
“今晚陛下被歹人所害中了毒,而这毒就下在这盘糕点里!是谁竟敢毒害圣上?从实招来!”
四人匍匐在地,不住地高声喊冤枉。
“本官相信,你们中间是有无辜之人,但揪不出凶手,尔等就一并重罚!谋害圣上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想一想家中妻儿老小……”
跪在中间的司膳汗珠如雨,自额头流下,顺着下巴一滴一滴落在猩红的地毯上,迅速洇开一团暗色。这异常被旁边的面点匠察觉到,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大喊,“大人!大人!小的要举报司膳,是他下的毒!小的亲眼看见他偷偷将一包粉末撒进了面盆里!”
不待大理寺卿有动作,司膳膝行几步,不住地向高台方向磕头,凄声道,“陛下,陛下,下官没有,真的没有下毒啊!下官放的是独家秘方,可以调理脾弱,不害人的啊……”
“小的向天发誓,就是司膳下的毒!”
“下官冤枉!冤枉啊!”
大殿内回荡着两人争执声,冯国舅上前喝止住两人,提议道,“陛下,正所谓无风不起浪。臣建议,将这两人都关入天牢,严刑拷打,必能找到真正的下毒之人。”
那面点匠一听,忽的抬头,双眼如同淬了毒一般直视冯国舅,张大嘴巴欲再说些什么,却被金吾卫塞进布团止声,强行与另一人一同拖了下去。
了结此事,天色已是不早。东宫太后蹙眉抚额,称身体不适,在宫人簇拥下离席。小皇帝余毒未清,遵太医嘱咐需好好休养,在亲母后的陪同下也早早地回了寝宫。发生下毒一事给新年宴蒙上了一层晦暗,瞅着桌案上早已失了热气的美食珍馐,众人庆贺的兴致寥寥,好不容易磨蹭到时辰,终于散了席。
月辉如洗,照在清冷的宫道上。一高一矮自灯火璀璨处走来。
萧何静满腔的怒气按捺已久,突然停下了脚步。虽四下无人,她警惕不减,低下声质问眼前少年,“驹儿,刚你真是太过冒险。万一陛下没能醒过来,你岂不是背上了毒害圣上的罪名?”
少年笑道,“外祖母,陛下苏醒得正是时候,说明孙儿还是有些运气在的。”
“你简直胡闹!将生杀大事依托于别人身上。万一陛下不愿出声给你作证呢?”见少年浑不在意的样子,萧何静急道。
“孙儿就是想赌一下,赌陛下是否纯善。”脑海中浮现出小皇帝清澈的双眼,少年眼底浮现暖意,“事实证明,孙儿赌对了。”
顿了顿,少年补充道,“即便赌错了,孙儿还有法子应对。”
“什么法子?”中年女子满脸狐疑,追问道。
少年轻启牙关,露出隐在舌下的黄豆粒大小的蜡丸,而又说道,“孙儿藏了一颗鹅膏,比陛下误服的剂量高,毒性还要凶猛。一旦咬破蜡封吞下,顷刻毒发。”
萧何静大惊,颤抖着手,指向少年道,“你!你荒唐!即便你被安上了弑君的罪名,外祖母也能将你救出来。何必要服毒自证?”
少年双眸带着认真,解释道,“可是,孙儿不能一直依靠外祖母。看起来最坏的法子其实也是最好的计策。我服下毒丸,以身破局。那时我会请命跟随采药队伍去三危山,以身亲自为陛下试药。”
“为了圣上的安危,为了能在途中除掉我,”少年眼中带着了然,笃定道,“太后必定会同意。”
“外祖母您看,只要忍下服毒之痛,不仅从谋害一事中能全身而退,而且我还可以正大光明回到西北。一旦出了镐京,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少年将计策一点一点和盘托出,眼眸中无一丝对死亡的害怕,只有兴奋和战意。萧何静怔怔地望着少年,涩然道,“你很像他,对自己够狠。”
“父王吗?我是父王的儿子,当然像他。”
“不,是你的外祖父。”
外祖父?这个陌生的词语传入双耳,又在少年心中盘桓一圈。从来没有听外祖母提过外祖父,穆骐安很是好奇,正想追问,一道焦急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世子殿下,请留步!”
两人转身循声望去,一宫人打着灯笼疾步而至,“圣上不肯休息,非要和殿下确认,哪一日会送狸猫进宫,奴婢无法,只好来求助世子殿下。”
真是小孩心性,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心里还惦记着没见到影儿的玩伴。少年暗自感叹,和萧何静告别,跟着宫人向小皇帝的寝殿方向走去。
怎么这个宫人看起来有些眼生?萧何静心头一凌,又觉得是自己多疑,摇摇头转身朝着出宫方向走去。
……
慈宁宫内,正殿大门紧闭,隐隐传出争吵声。宫人们缩着头颅守在殿门外,眼观鼻鼻观心,似是未曾听到任何声音。
“啪”得一声,坐在西窗榻上的华贵女子摔下茶盏,冲着中年男人,怒道,“好不容易引得潘老头入局,你怎么这么不谨慎,竟然没在酒杯上下毒,留下这么大一处纰漏?!”
男人堆起笑容,解释自己的无辜,“谁知道那小儿会突然醒过来,还不知好赖给穆小子作证。我看,还是下毒下得少了。”
这大逆不道的话引来女子怒视,男子自觉说错了话,忙道,“娘娘,别担心,今日的计策是连环计,臣还有后手。这穆世子,哼,绝对不会留他活着出宫!”
“你怎么能在宫中动手?”女子不满的说道。
男子拍拍胸脯,得意地说道,“今时不同往日,宫内都是自己人,不会有任何风声传出去。”
“也是,咱们冯家总算苦尽甘来了。对了,今日触柱而死的丫头,也算是忠心。哥哥你派人厚葬一下吧,全了妹妹和她之间的主仆缘分。”
“太后娘娘放心,臣必定会办得漂漂亮亮的。”
男子满脸阴沉,大步如飞地从慈宁宫出来,侍从一路小跑跟着,低声禀告,“国舅爷,珍馐署的那个司膳受不住刑,死了。”
执帕擦脸的动作一顿,男子说道,“死的就是他。那个面点匠,办事不利,一起弄死,省得多嘴多舌。”
似是想起什么,男子随手丢掉被汗浸湿的棉帕,补充道,“还有那个撞柱死的宫女,他们三个一起拉出去,找个乱葬岗埋了。”
“是。”
两人说着话,越走越远。只留下那原本纯白的棉帕,随风盘旋,坠入脏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