验明信物,少年收起惊恐,恢复一贯的清冷,懒懒地问道,“外祖母派你来有何事?”
瘦小男子并不讶异世子变脸之快,低垂眉眼,神色恭敬,“主子派奴来劝阻殿下,不要进宫。”
“你要怎么阻止我?”少年饶有兴趣地问道。
男子一板一眼地回道,“主子说了,不可对殿下使用强硬手段。奴准备了一粒药丸,吃下去会脉搏急促,腹痛不止,殿下可以病遁,躲过这次危险。”
“腹痛不体面,本殿下还是要进宫。”少年面露不愿,拒绝道。
“主子还说了,如果殿下非要进宫参加宴会,就把这个给您。”说着,男子又从怀中掏出一青色扁瓷瓶,递向少年,“这是前朝良神医制作的解毒丸,可解百毒,世上现存不足五颗。可直接吞服,即刻起效。”
少年伸出手将瓷瓶推回去,“这药珍贵难得,还是留给外祖母吧。”
“可是,可是主子说了……”男子有些卡壳,不知如何再继续劝下去。
“好了,你回去吧。待会见到外祖母我会亲自和她解释的。”
瘦小男子嘴唇嚅动还想说些什么,但又被少年的眼神制住,只好收起瓷瓶默默离开。
日落天边晚,宫烛照夜白。
彰德殿内,官员们三五成群,拱手寒暄,笑声与低语此起彼伏,无不透着热络。家眷们也各自找到了想要融入的圈子,笑语晏晏,阵阵莺语。而穆骐安避开了人群,倚案独自饮茶,静静地等待宴会主人的到来。
一道不容忽视的视线越过人群锁定自己,引起了少年的警觉。穆骐安抬头望去,只见一位宫装中年女子眉眼凌厉犹带怒色,步履生风地径直走来。
穆骐安暗道不好,忙起身迎接来人,露出讨好的笑容,“外祖母,您来了。”
“别卖乖。”中年女子伸出涂满丹蔻的食指,毫不客气地重叩少年的额头,恶声道,“我让人带你回去,你怎么不听话?!”
少年一边躲闪,一边不服气地回道,“外祖母,现在只有孙儿能代表穆王府。父王能来,我怎么不能来?”
萧何静手上动作一顿,面色复杂,“驹儿,不管怎样,这次很危险,你不该来。”
少年眼神一暗,面色郑重地说道,“外祖母,以前都是您和父王护着我。现在父王不在了,我只有您了。我不想再心安理得地躲在您后面,这样您太累了。”
“驹儿,可……”
话未说完,一道尖利的声音响起,“东宫太后驾到!西宫太后驾到!陛下驾到!”
随着宫人唱报,大晟国最尊贵的母子三个姗姗而来。二人只得停住话语,随着人群一起行跪拜大礼。
行罢礼,众人归位。高台之上,小皇帝萧宇神情肃穆,见嫡母皇太后向自己点头示意,便伸出短短的手指举起酒杯,赞礼官接收到暗号,喜气洋洋地大声唱道,“吉时已到,开宴!”
话音刚落,宫殿两侧的乐工便奏起了欢快的乐曲。早已在殿外等候的宫人排成两列,一列捧朱漆膳盒,一队托青瓷温盘,依次向殿内传菜。不多时,大殿内白气蒸腾,漂浮着油脂与香料碰撞出的诱人香味。
酒过三巡,很快就到了皇亲和近臣向小皇帝单独敬酒的环节。按照大晟国礼制,敬酒的顺序应该是先近臣,再皇亲。穆骐安随父姓,其母灼华郡主只是小皇帝的姑家表姐,本不应该在皇亲和近臣序列。但先帝永兴帝只有萧何静一个嫡亲姐姐,自己又子嗣凋零,多年努力下得了二女一子,顺利活下来的只有一子,也就是现任皇帝萧宇。纵观宗室人员,还不如穆世子与皇室嫡系血缘亲近,永兴帝大笔一划,就把穆骐安划进了皇亲之中。
是以,在小皇帝登基的第一年新年宴上,穆骐安作为皇亲中的一员,也可以参与单独敬酒环节。好巧不巧,礼部这次在制定名单的时候,不再按品级排序,而是按年龄排序,把他排在了最后一位。
少年端起酒杯,姿态轻松地跟随着其他人行至小皇帝桌案一侧。很快便轮到了少年,看着多日不见的表侄,小皇帝开心地露出豁牙,而又不好意思地捂住嘴。双眸翻涌着暗流,穆骐安拇指紧扣杯沿,以尾指托住杯底暗中弹出一物。伴随着一声低呼,少年倾身耳语几句,将酒杯举至眉骨以示敬意,而后全都灌了下去。
一双眼睛一直暗中注视着君臣二人。见小皇帝与穆世子相向而对饮下酒水,眼睛的主人举起玉箸,捡了一块禾花雀舌放入口中,神色舒展,露出了今夜第一个笑容。
酒酣耳热之际,宴席中央,两朝老臣监察司潘长史突然离席扑跪,以头抢地,哭嚎道,“去年今日,先帝还与老臣把酒相庆。谁知就在出巡回京的路上遭遇匪徒刺杀,先帝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足足两个月了,刺杀先帝的真凶竟然还未查出!身为臣子,我愧对先帝啊……”
这嚎啕一出,丝竹声戛然而止,金樽玉箸悬在半空,祥和的气氛瞬间被打破。席间诸臣面如泥塑,不敢接话,沉默地看着这花甲老人佝偻着背脊伏地呜咽。
一身穿麒麟锦袍,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子站了出来,面带愧色,拱手向高台之人行礼,“陛下,潘长史所言有理。刺杀先帝的真凶一日不归案,我朝上下官员一日无法抬头。臣奏请重启先帝遇刺案,彻查刺杀主谋!”
“还要怎么彻查?穆王就是刺杀先帝的真凶!”潘长史年纪虽大耳朵却灵,听到这里猛地抬头,抢着说道,“穆老儿鬼的很,带兵出征十余年从无败绩,怎么就被几个刺客给伤到了。先帝的死和他绝对脱不了关系!”
中年男子不落痕迹地瞥了穆王府所在席位一眼,眼中一丝精光闪过,慢悠悠地开口道,“长史所言有一番道理。陛下您看……”
“冯国舅,查案要靠证据,不是胡乱攀咬就可以定罪。”长公主面沉如水,出声打断中年男子,转而面向高台方向,进言道,“陛下,臣认为,刺杀先帝的真凶至今未能查出,主要在于大理寺卿办事不力。臣奏请另择能臣,主持调查先帝遇刺案!”
此言一出,中年男子脸色骤变,忙开口道,“陛下,此案复杂,大理寺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能随意更换……”
“好了,你们不要吵了。此事……”高台之上,小皇帝出声欲打一个圆场。不料,话还未说完,小皇帝忽然面色痛苦,口吐白沫,抽搐不停。
众人哗然。有脑子还清醒的,忙唤脚力好的宫人,去太医院请人前来为小皇帝诊治。
很快,宫人背着太医赶到彰德殿。恰好今日当值的是五毒圣手朱太医,只见他不慌不忙,以食指取了小皇帝嘴边的白沫闻了闻,沉思片刻,让宫人扶着小皇帝躺下,自药箱中取出特制金针,在其头部和胸前穴位扎了几下。不多时,小皇帝便哇的一下吐出来一滩污秽之物,面色也平静了几分。
见小皇帝转好,一旁陪着的西宫太后神情也放松了下来,不由得问道,“朱太医,陛下这是怎么了?”
“回太后娘娘,圣上是中了一种名为‘鹅膏’的毒,这毒极为罕见,臣这么多年也只见过一例。”
“那陛下这是治好了吗?”
“尚未。臣只是用金针引吐稳住了陛下身体里的毒素,还要配制解毒丸服下才能彻底解毒。但解毒丸中最重要的一味药材太医院药房未曾配备……”
“需要什么药,你说!”
“此毒从鹅膏草中提取,其伴生花即是解毒关键。陛下年幼,配制剂量必重新调整,需要大量药材。这药材只在三危山上生长,路途长时间短,请娘娘下令,速速派人前去采药!”
三危山?那不就是在西北边境么?那可是西北军常年驻扎的地方。人群中不知是谁,嘟囔道,“陛下竟然中了一种来自西北的毒,不会就是穆世子下的毒吧。”
这话的声音不算大,但正好能让在场之人都听到。众人悄悄看向站在人群前排的穆世子。
东宫太后眼神冷冽,厉声问道,“穆世子,你有什么话说?”
少年不见慌乱,开口道,“回太后娘娘,不是臣做的,臣不认。虽然臣一向不学无术,但还没有笨到用这么明显的伎俩来下毒。”
“说不定你就是故意的,故意反其道而行!”一绿袍小官跳出来,反驳道。
不少人觉得说的有理,附和道,“是啊是啊。”
一声脆响在殿中惊雷般炸开。侍奉小皇帝用膳的宫女失手打破了一只瓷盘,见贵人们都在看自己,宫女面色惨白,忍不住伏地跪下,颤颤巍巍地说道“奴有事要禀。奴看到……看到穆世子给陛下酒杯里下了毒!”
穆骐安上前一步,问道,“那你看到我是如何下的毒?用何容器装的?那毒是什么颜色?是粉末还是水状?”
一连串的诘问将这宫女逼得步步后退,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慌乱中宫女望向一隅,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凄厉,“奴愿以死证明,所言字字为真!”
说罢,她猛地冲向梁柱,砰的一声血花四溅,软绵绵的身体慢慢滑到了地上。
众人被这突发状况吓呆了。大理寺卿自人群走出,靠近蹲下以指腹验鼻息。片刻后,他摇摇头,“人不行了。”
“这宫女以性命担保,还不能证明吗?请太后娘娘下懿旨,将穆世子捉拿归案!”
“臣等附议,请娘娘下懿旨,捉拿穆世子归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