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想不明白,穆骐安将粮草一事抛在一旁,继续翻阅这本账册。
翻着翻着,标有“樊大壮月俸”的一行字映入眼帘,引起了少年的注意。
樊大壮?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说过。
姓樊的小将……樊……想起来了!
记忆中,父王常常外出练兵打仗,每每回家总喜欢和自己讲一些军中趣事。而这名樊姓小将就占了不小篇幅。他身材魁梧,天生神力,耍的一对好板斧,从军才一年就升到了百夫长。后来在军营比武场中屡屡获胜,战场上一路高歌猛进,很快就成为了西北军最年轻的千总。
但好景不长,有一年这小将带兵外出剿匪,不慎中了埋伏被俘虏。匪徒恨他至极,活生生挑断了他的手筋,斧王再也举不起心爱的板斧。被救回后,樊大壮不愿拖累大家,选择了离开军营,父王也很为他惋惜。
按照朝廷规定,像樊大壮这样级别的军士,因伤残离开军营,可以得抚恤银100两,每月还可以到所在地官府领口粮。对于隶属西北军的军士,穆王府会额外再贴补50两。
印象里,樊姓小将是在天顺二十二年离开军营的,少年将账本翻到这一年,逐行寻找却没有看到有支出这一笔抚恤银子。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穆骐安揉揉眼,重新查阅了一遍,确实没有发放对象为樊大壮,金额为50两的支出。
所以……樊大壮在官方造册中消失,还在王府私账里一直领……空饷?
少年拧眉,一手官方造册名单,一手王府账本,双眸左右来回扫视,快速对比姓名。
他发现,近一年的账本里,像樊大壮一样,不在造册里却在王府私账里的军士,竟然有二十余人,而且个个都曾是军中有名有姓的好手。
吁出一口气,穆骐安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领空饷放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大忌。如若发现,都是从重处罚相关官员。
而王府借鉴前人经验,账务设置得很完善,领空饷的情况微乎其微。多达二十余人领空饷的可能性更是接近为零。
排除了领空饷的可能性,那如何解释为什么王府月月都给这些人发月俸?总不能是父王养他们做私兵吧。
少年猛的抬头,眼眸闪过一道奇异的光亮:越细嚼这个看似荒谬的想法,越觉得有几分真。
合上账本,穆骐安提笔在宣纸上依次写下“粮草”、“私兵”这四个大字。账本中让人感到匪夷所思的这两处,少年隐隐约约感觉到它们之间应该有什么关联,但又感觉自己像是身处漩涡之中,怎么也找不到破浪的锚点。
“邦邦邦”叩门声打破了恍惚,将少年从幻境中拉回现实。随苍的声音自门外响起,“主子,小的有事禀告。”
“进来。”
青衣小厮跨过门槛,躬身走到少年身侧,呈上一个用蜡封好的信封,“长公主府有信递进来。”
外祖母?上一次见到外祖母还是在父王的丧仪上,外祖母安慰自己莫要太伤心,有什么事就派人到长公主府递信。这段日子王府内外平静,就未曾去打扰她。但今日,外祖母这么晚还递信过来,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带着疑惑,穆骐安拆开信封,取出信展开,薄薄的宣纸上面只有寥寥几字:“勿参宴,有陷阱”。笔迹潦草,像是匆忙之间写下的。
参宴?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自己尚在孝期,闭门不出,更不会去参宴。但外祖母行事一向谨慎,不可能随意传消息过来。那这几个字到底有何含义呢?
盯着手中的信,少年目光凝聚,似是想要穿透它,捕捉到外祖母的深意。
……
翌日,晴。
难得的晴天给这冬日清晨增添了些许暖意。鸭蛋黄色的金乌徐徐升起,朱雀街最威武的大门高处,绿色琉璃瓦被抹上了一层光亮,显得流光溢彩好不夺目。
这亮色一点一点向下蔓延,侵染了狰狞的铺首。光线沿着兽头鬃毛纹理向下流淌,流过它口中叼着的巨大门环。
一只玉白色的小手自某处伸出,松松地握住这门环,不紧不慢地轻扣了三声。
不一会,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道困倦的男声自门后传来,“何人大清早就敲门?”
“慈宁宫来人,求见穆世子。”手的主人低声说道。
耳旁掠过“慈宁宫”三个字,惊得门房瞬间清醒,忙笑道,“请贵人稍等,小的马上去禀报。”
很快,白发苍苍的管家出现,恭敬地将来人引到府中招待贵客的明善堂。会客厅里,府邸的主人早已在此等候。见客人进门,少年上前迎接,互相寒暄一阵,双双落座喝茶。
稍作休息,少年趁奴仆添茶的功夫,主动开口问道,“不知冯公公亲至,是为的何事?”
“太后娘娘关心世子殿下,派杂家前来代为探望。”
“谢娘娘挂念。骐安一切都好。”
“此外,还有一事。十日后是新年宴,娘娘口谕,请殿下届时定要前来参宴。”
参宴?含笑倾听的少年眼神一凝,电石火光间,脑海中浮现昨夜那封信的内容。原来,这就是外祖母说的宴会。可是……有陷阱?
心中忖度着,少年面色不改,拒绝道,“父王离世还未满一月,我尚未在守孝中。戴孝之身就不去打扰圣上和娘娘们了。”
面前人好似早有准备,笑吟吟地劝道,“娘娘怎么会不知殿下孝期未满?只是人总是要往前看,殿下孤身一人在府中过年,总归是缺了些热闹。娘娘也是一片好心。”
“我知娘娘好意。只是这么多年来,我整日游手好闲,未曾为父王做些什么。身为儿女着实惭愧,就想着在守孝上尽尽心。”少年脸上带着悲意,说道。
将一张烫金请帖推到少年面前,冯公公尖利的嗓音中带着些许耐人寻味,“世子纯善。娘娘的意思,除了是君臣,圣上还与殿下是再亲不过的叔侄。圣上也念叨着,好久没见到侄儿了呢。”
双眸掠过一道深色,少年定定地看着对面人嘴巴一张一合,伸出双手接过请帖,道,“辛苦公公给娘娘带话,骐安届时定会准时参宴。”
客人走后,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下少年一人。直到馥郁的茶水再也无一丝热气,穆骐安这才放下手中一直捏着的请帖,对着空无旁人的角落说道,“影二,想办法查一下这宫宴是什么回事。”
“是,主子。”
沙哑的男声凭空出现又很快消失。少年逆光而立,垂下双眸,倏然抬手捂住那紧贴着心窝的冰凉之物。这股冰凉好似给了他无尽的能量,少年挺直肩膀,昂首阔步也离开了这里。
是夜,世子院正房里,烛火在乌木桌案上摇曳着,隔壁哗啦啦的水声不时响起。一道黑影闪过,带起一阵清风,烛火猛地一矮,险些灭掉。好不容易,烛火顽强地重新转为明亮,而光洁的桌案上却多了一物。
不多时,少年一身水汽自湢室中走出。行走的脚步微顿,穆骐安直觉房间里有些许不同。环视四周,少年的视线停留在了窗边的桌案一角。
走近桌案,少年拿起桌上多出来的青竹管,轻轻撬开取出内置的纸卷,缓缓展平,这纸却洁白如雪,无半点墨痕。穆骐安并不诧异,熟练地将纸条一头靠近烛焰,须臾之间,一行黄褐小字幽幽浮现。
凭空出现的字越来越多,少年双眸中窜动的火焰越燃越烈。
呵,原来是这样。没想到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这般费尽心机要陷害于我。
穆骐安心中明白,既然自己已知晓这新年宴的玄机,定不会让对方如意。可是这样一来双方多半会撕破脸皮,恐怕会牵连无辜之人。
想到这,少年将小厮唤进来,吩咐道,“随苍,明日你带人去姜府退亲。”
“殿下,这是为何?好端端地……”随苍本来不大的眼睛瞪得圆溜溜,失声问道。
少年不愿多说,“好了,此事不必多问。记得一定要大张旗鼓地去。”
“主子,退亲还要这般招摇?”小厮不解,而又想起一事,诺诺地问出口,“那小的怎么跟女方解释为何退亲?”
少年目光冷凝,将那年轻女子的面容从脑海里赶出去,道“就说本世子要守孝三年,不好耽误女方花期,就以聘礼赔罪,让姜娘子另许他人吧。”
“……是,殿下。”
……
十日不长,转瞬即至。
按照惯例,每年的新年宴都在酉时举行,今年也不例外。当金轮西沉,最后一缕光辉照射到紫宸门时,便是参宴的大臣及其家眷开始进宫的时刻。
按照品级,一辆辆带有不同家族标记的马车依次驶入这象征着大晟国最高权力的巍峨宫城。长长的车队里,一个瘦小的身影趁无人注意,纵身一跃,钻入一辆青盖马车中。
车上闭目假寐的少年,忽觉马车微震,空气中弥漫开一丝陌生人的气息。少年瞬间指节绷紧,条件反射般,欲欺近来者擒住对方,但又硬生生抑制住这股冲动,仍旧呼吸轻缓,唯有眼睫微颤,似鹰隼蛰伏暗夜,随时准备给敌人致命一击。
未觉察出少年微动,瘦小身影单膝跪下,低声唤道,“殿下……”
“你是谁?跑到本世子的车上干什么!” 似是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到,少年睁大双眼,面带惊恐地喊道。
来人膝行几步,自怀中掏出一物呈至头顶,“殿下,长公主派奴来有要事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