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穆王护送帝王梓宫回京那天计算,时光已过去了十余日。大理寺卿亲自坐镇天牢,调查天子遇刺一案,业已生耗了近半个月。不分白天黑夜,大理寺少卿带下属,轮番提审天子出行护卫队,一问三不知的有,高呼冤枉的有,互相攀咬的也有,但上面想要的刺杀真相,仍然是一无所获。
已是隆冬,天空一直阴沉沉的不曾放晴。北风呼啸,卷携着屋檐下悬挂着的素白灯笼挣扎着,撕扯着。云渐低,厚实地如同浸了水的棉絮,雪粒子从缝隙中漏了出来,细密地播撒,撒到古树枝丫上,雕花窗棂上,也撒到少年单薄的肩膀上。
送走每日例行诊治的太医,少年随意的拍了拍身上的雪,颓废地拖步回正房。父王伤势太重,太医们用尽了各种方法,都没能让人清醒过来,只能用百年山参先吊着命。但中宫明显日益焦急,今日都派了贴身太监冯小保来王府坐镇,称务必要将父王尽快救醒。
联想到王府外那阴魂不散的盯梢,还有朝中污蔑父王的疯言疯语,少年苍白憔悴的脸上浮起一丝嘲弄,谁知道这太监是来干什么的。
穆骐安并不在乎宫中之人的想法,他只关心父王什么时候能够醒过来。给床上人掖了掖被角,少年掀起衣袍前摆,长腿一曲,大咧咧地坐在了脚踏上。抓紧手中的酒壶,少年喉结滑动,仰颈猛灌了一口。这酒水甚是猛烈,少年来不及吞咽,就被刺激得连连咳嗽。残酒沿着下巴一路渗进衣领,洇出一道深色印记。
手忙脚乱之际,一道沙哑的男声从背后幽幽传来,“你这小儿,竟然敢背着老子喝酒。”
擦拭的动作停滞,少年猛地旋身,一双带着不满的虎目正瞪着自己。
穆骐安一脸不敢置信,小心地靠近男子,“父王,您终于醒了!”说罢,少年又好似想起什么,伸出手臂想去摇动床边的金铃。
穆王费力抬起手按住了他的手臂,解释道“父王想和你单独说说话。”
少年闻言听话地点点头,端起一直暖着的温水,递到男子嘴边,“父王,润润喉。”
喝过水,穆王欣慰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年,突然道,“驹儿,这么多年,委屈你了。”复又眼神一暗,带着不舍,“父王时日不多了。我……”
少年固执地紧盯中年男子,打断道“父王,中宫已经下令,命太医院用最好的药来医治您,您一定会没事的!”
“哼,这毒妇,装模作样!”男子语气愤愤,毫无尊敬之意,转而又问道“我昏迷了多久了?”
“已经有十余日了。您昏迷的时候,朝中一直在查圣上驾崩一事,尚无结果。但不知怎的,有奏本弹劾您,说您是刺杀圣上的幕后真凶!”
穆骐安了解父王是个急脾气,听闻有人污蔑他必定会震怒,病倒了也要爬起来去算账。然而奇怪的事,面前男子却挑起浓眉,摸摸下巴,露出一丝并不常见的嘚瑟,问道,“是哪个老鬼参奏本王?”
“是监察长史潘老头!他一直和您不太对付,屡屡生事。天下谁不知您对圣上忠心耿耿,还敢红口白牙污蔑您!”少年愤慨地道。
穆王眼中闪过一丝感慨,道“没想到,竟是这厮最懂本王。可惜啊,都是白费工夫。”
“父王,您,这是什么意思?”少年有些不理解,问道。
男子缓缓摇头,不做解释,复又严肃地说道,“驹儿,我曾醒过不要告诉任何人。接下来父王告诉你的事情,也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外祖母。”
“外祖母也不能知晓?……好。”少年迟疑地点点头。
“父王犯了弥天大罪,但,不后悔,愿以命相抵。”男子目露恨意,畅快道,“十年,整整十年了,我日夜不宁,寝食难安,心如火焚。幸苍天厚待,赐予良机,终于让我报了仇。”
“父王对不住你,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穆王抬抬手,示意少年摘下系在颈间的锦袋,虎目带着隐约晶莹,“这是我族家主信物,现在传与你。记住,不论未来如何,父王和母妃都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少年捧着锦袋,面露彷徨,“不,父王……”
太长的话语仿佛耗尽了心力,男子嫣红的脸色转而灰暗,勉力笑道“驹儿,父王累了,想休息一会。”
说罢,穆王神情温柔,喃喃“瑾娘,你终于来见我了……”声音渐低不可闻,床上人慢慢地合上眼睑,胸膛没了起伏。徒留下少年无声枯立,跪地长伏。
天顺二十五年冬,腊月初一,大晟国第一异性王候穆伯羽,因重伤不治身亡,与灼华郡主合葬于砀山陵。
……
穆王薨殁,给本就棘手的天子暴毙调查案蒙上了一层灰暗。即使给关在天牢的侍卫们上了重刑,个个奄奄一息,也未有人吐露出丝毫线索。
天子侍卫队多是世家出身,自家子弟受此无妄之灾,即便是没落家族也忍耐不住,联合向大理寺暗中施压。再加上周边小国已嗅到不寻常气息,骚扰边境行烧杀掠夺之事,朝堂上渐渐出现了“国不可一日无君”的呼声。
中宫无法,只好将调查一事搁浅。小太子萧宇以日代月守孝,期满匆忙登基。新皇改年号为永光,尊嫡母大冯氏为东宫太后,亲母小冯氏为西宫太后,两宫太后协助幼帝治理天下。
新帝临朝结束了人心惶惶,给天顺二十五年的腊月带来了一股生机。有心思的商家打出庆贺新皇登基的旗帜,办起了酬宾活动,吸引了一波又一波人群。走在街上的百姓喜气洋洋,带着一股精神气儿,穿梭于不同店铺,早早置办起年货。
然而,这些欢乐都与穆王府的少年无关。母妃早逝,父王长眠,本是镐京城的天之骄子,一时间变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偌大的穆王府,还有背后的西北军,每日都有事务需要掌事人决断。在重重压力下,穆骐安没有时间伤心,努力适应这未知的一切。
“滋滋……”青衣小厮骤然收回手,最后一块通红的木炭滚落到炭盆中。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指,他小心翼翼地护着炭盆,跨过门槛,放到离桌案不远的角落里。
安置好炭盆,小厮瞄了一眼伏在桌案,手执墨笔,神情专注的少年。王爷走了才几天,主子就瘦了一大圈,原本丰盈的脸颊凹陷了下去,才上身的锦缎棉袍显得宽松了许多。府中侍奉的大多是跟随王爷的老仆,见小主子瘦成这样,想法设法地在饭食上进补,但主子每次用饭都吃得少得可怜。
哎,比起现在,主子之前简直是个饕餮。小厮心中焦急,主子这样下去可不行,铁打的身体都要熬坏的!
“随苍,你莫不是脑袋坏了?龇牙咧嘴的干甚。”身旁小厮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终于引起了少年的注意。
游离天外的小厮惊醒,忙上前问道,“主子,唤小的有何吩咐?”
少年以指敲桌示意,“砚台没墨了,再帮我研一些。”
小厮不情不愿地走到少年跟前,拾起墨条开始研墨,抱怨道,“主子,您都坐这一上午了,休息会罢。厨房炖了菌菇豆腐羹,闻着可香了。要不小的去给您取一碗?”
少年好像没有听到一般,手中动作不停,在书卷上勾勾画画,又或皱眉沉思,在空白处留下一行行蝇头小楷。
伺候了这位爷这么久,随苍明白这是让自己闭嘴的意思。主子自有决断,自己也没法,只好无可奈何地退了出去。
桌上的茶水添了一盏又一盏,日光穿过窗棂由暖黄变成了暗红。一层一层,墨黑游入整个房间。不知何时,书房里点上了烛火,少年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狼毫笔。
少年抬起手疲倦地轻捏鼻梁,纤长的手指上墨迹点点,还带着笔管的压痕。手指沿着高挺的鼻梁滑下,露出一双幽深的星眸,巡视着桌案上散落的书卷纸簿。打眼一看,标有穆王府徽记的墨蓝色封面上,注明了人情往来、公产收益,私产调配……这些词语组合起来,就是王府运转的日常。
对如何掌家心中有数后,穆骐安摇了摇铃,让奴仆们搬进来几个黑漆樟木箱。随苍紧随其后,捧着一个雕花木匣,解释道,“主子,箱子里装的是近三年的邸报,不仅有朝中发布的政令,还涵盖了五道七州十三县官吏的任免奖罚。”
将匣子放在桌案上,隋苍补充道,“这个匣子里面,听管家说,是西北军近三年的军费收支账本,人员调整明细以及行伍名单。”
穆骐安点点头,伸出手打开木匣,就近翻开一本册子开始阅读起来。看着看着,少年感觉到一些不对劲,心中浮起疑惑。
父王以军功立身,虽然最近几年不再坐镇西北,但边境甚是安静,周边国家忌惮过深,不敢来犯。大晟国内部也无反叛之举,平日里没有仗要打,包括西北军在内的各路军士都在自己的地盘里训练。王府私账里怎么会记录了一次二百石的粮草调配呢?
二百石粮草,虽然对偌大的王府财力来说并不多,但出现在三个月前这个时间点,就显得有些不寻常。穆骐安心中粗算,这批粮草大概够近六十人消耗一个月,或者是一人一骑二十余组消耗一个月。
这批粮草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