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传柳递了一串烤鱼给顾西辞,两人都不说话,却好像交流了什么。
叶乐亦也没心思吃东西,他知道今天这一出是要定个治疗方案出来,却不知道什么治疗方案要把人晾着吵着的。
奶娘最疼时安了,听着里面的哭声,手在身上的围裙上擦着,整个人坐立难安,气氛一时很沉重。
还是叶传柳出声安慰:“没事的,我们有分寸,你们就当是真的放松一下,聚一聚吃点好的。”
顾西辞一直没有出声,心思明显不在这里,一直靠五感关注着船舱里的情况。
时安哭得有点喘不过气了,小声嘟囔:“珠珠——呼呼——”
“呼呼”是奶娘教她的,手拍得重了觉得疼了就要呼呼。顾西辞不清楚这是小孩的苦肉计还是她真的开始头疼了,但他赌不起。
闭眼长叹一声,顾西辞随手将烤鱼放到瓷盘上,转身站定,话是对叶传柳说的:“你说得对,她受不了的,照你说的做吧。”
随即轻声:“烤盆撤了或者搬去副船都可以,你们随意,声音轻点。”
叶传柳祖上确实接触过这样的病例,也确实有过一个治疗方案。
但是那个方法被他前数八辈的师祖定为了禁术,并嘱咐每代传人不到身死,不传授这个禁术。
所以叶乐亦看的那本书会缺了半页,那半页被每一代传人锁在最精细的公输锁里,或许终其一生都不会打开。
叶传柳曾惊奇于顾西辞异于常人的五感,找了个钻营此道半生的老人帮他开了锁,锁内拿牛皮纸记着:
“以寸长银针为介,断百会之穴位,可使人五感滞涩,智形皆阻。”
又用不同字迹写着警戒:
“此法毁人至深,亦无补救之方,不至生死之际不可用!”
五感敏锐会扰人思绪,早慧多思则加重精神负担,这两者都是时安的身体承受不了的,她是个精细养着都怕会自己裂了的精美瓷器,没有办法承担来自内部的压力。
叶传柳深思熟虑,觉得得在船上就用半寸的银针将时安的五感封了,顾西辞却不忍心,想着万一她能接受……
可事实就是不可以,时安甚至受不了船上那么一小方天地,那么一群熟悉的人发出的正常的动静,那一旦上了岸,就不止那么点人了。
“唉!”叶传柳心里也烦得很,择日不如撞日,提着药箱就进了主船的船舱。
舱里时安已经被哄睡着了,他用银针压住小孩的睡穴,揭了舱内夜明珠的盖子,船舱里瞬间亮如白昼。
他一边配着麻沸散,一边重复着之前就说过的话:“这银针一旦扎进去了,是取不出来的。”
仿佛多说几句就能增加几份胆量。
“今天之后,时安就会变成一个长不大的傻子。”叶传柳话说得潦草,“也不一定长不大,就是不知道能长到几岁。”
“她太小了,我祖上传下来都是用一寸的针的,在时安身上只能用半寸,也不知道效果会不会有区别。”
“说是说只是五感滞涩,指不定一针下去瞎了聋了,到时候就真成小废物了。”
“……”
“顾离”,叶传柳轻声开口,半途觉得想说的话很好笑,先笑了一声,“如果我是在害人,你可是帮凶。”
顾西辞也笑了,他把时安抱在怀里,半靠在舱壁上,神色是肉眼可见的疲惫。
他没有接着叶传柳的话,反而聊起了另一件事:“我进来的时候时安一直在喊疼。”
“小姑娘人小心眼多,之前撒娇也很喜欢用这招,有事没事就要呼呼。”
“可是我刚刚抱着她的时候,她头疼得手都在抖了,却不哭也不闹,就趴在我肩膀上小声喊‘呼呼’”,他似乎是真的疑惑,“你说,她是没力气哭了,还是怕自己不乖,我们就会不要她了?”
叶传柳手一松,掉落的铁匙被险险接住,身上仿佛出了一身冷汗。
时安自从来到他们身边,就一直是最好的待遇,顾西辞从来没有离开她超过一天,她不可能在他们身边产生会被抛弃的意识。
那只有可能——她出生就有意识,并且清楚的感知到了她母亲的离开。
那是她唯一一次被抛弃。
“太妖了”,叶传柳苦笑,“鸟支这圣女的血脉可真的是太妖了。”
银针术很顺利,叶传柳将一小勺麻沸散喂了,将浸着银针的酒液点燃,烧到一半的时候用银镊取出,精准快速地扎进了小孩的百会穴。
后半夜就是盯着时安的反应了。
顾西辞用内力护着时安的生息游走,叶传柳每隔一刻钟把一次脉,两人仿佛回到了时安刚来病重的那段时间,全神贯注只围着她一个人转。
湖面之上明月高悬,湖风细微到吹不起水面的涟漪,封壹隐入暗处守夜,封伍抱着狼崽和叶乐亦一起坐在船头,以手作梳给它顺毛。
脉门皆是命门,所有涉及生死的治疗方法都是保密的,他们再担心也只能在舱外守着,等一个最后的结果。
“我就是,觉得有点太快了。”叶乐亦想伸手摸摸狼头,又怕把才安静下来的狼崽弄醒了,手局促地晃着,显得异常拘谨。
狼崽半夜里突然急躁起来,双耳竖着,背毛炸起,急切地想进舱里又不敢,在舱门口发出赫赫的出气声,每个妄图靠近的人都要被它吼上几声。
叶乐亦也被吼了,平时会叼着鱼到你面前来摇尾巴的狼崽凶起来居然十分地有气势。
“什么太快了?”封伍的声音清清凉凉的,句子是个问句,语气却并不怎么疑惑。
封伍是暗卫里唯一的女性,据说她是自己找上邬山的,从后山断面笔直的悬崖上一点一点爬上来,八岁的孩子三天三夜滴水未进,爬上了邬山三百丈的断崖。
暗卫一生刀口舔血,山主邬厌仅剩的良知让他一生从不收女徒。
但他收了封伍,不问前尘,不寻未来。
此时她平静地望着坐立难安的叶乐亦,没有等他的回答,自己接了下一句:“拖了整整一天,对主子来说,其实已经很难得了。”
她的主子从小到大走的每一步都果断而远虑,往往遇事一隅,心中已经定好了千层谋算,山主说这样的人不一定在乎手下,但他的决策中一定不会有无谓的牺牲。
择明主或择慈主,他们可以自己选择。封伍选了顾西辞。
“你是不是觉得,这么大的事情,主子还可以这么快下决定”,封伍回忆着世俗的情感,拼凑着交流的语句,“你觉得主子可能不太在乎时安,担心这个治疗方法可能不是最好的?”甚至,可能是错的。
“倒……也没有。”叶乐亦没啥底气地反驳,“你也知道,上次没有治好时老将军,对我师傅的打击有多大。”他只是担心他师傅受不了。
封伍回他一个笑:“其实主子如果不在乎时安,是根本不会插手治疗的。”
最早奶娘还没到的时候,时安长时间地睡着也没有能力吵着要谁,每次主子都要把孩子扔给她,自己寻个地方躲清静。怎么治疗,用什么药,更是叶神医全权定夺,即使寻了时间去他面前细细回禀了,他也就听个耳熟。
该他护着人他就护着,只要孩子活着,多的都无所谓。
转变是从时安学会找人开始的。
时安的黏糊劲儿他们都见过,小孩子又长得好看,黏黏糊糊一定要挨着谁的时候,主子也没办法拒绝,就这样陪着人,安静的时候一个醒着眨眼睛,一个翻些密信或杂书;哭闹的时候就抱在怀里哄哄,时安人聪明,好哄,要什么都会指指点点告诉别人,只要照做了还有主子抱着,就能挂着泪珠继续黏糊。
后来她甚至觉得主子已经把时安当成了个娇气的挂件,躲不过干脆便走哪都带着,反正小孩子软软得抱着也舒服。
那时候她以为顶多一个挂件罢了。
所有暗卫都以为至多不过是一个需要活着的挂件。
主子的情绪太淡了,他甚至都不在乎自己的命,更何况一个借了父母祖辈光的孩子。
湖风温柔地吹过一水月色,狼崽睡着了仍下意识呜咽地扒拉着爪子,封伍半坐在船头,脊背挺得笔直,想起了她初上邬山时山主坚定却妥协的眼神。
她想……
在活着与正常地活着之间,他动了想要两全的心,那他就不再是那个一身盔甲的主子了。
人一旦有了软肋,便是因之而生,为之而死。
船行渐渐靠岸,时安的情况不好不坏,人还没醒,但是身体体征很平稳,药和奶都能很顺畅地喂下去,喝完了还知道砸吧嘴,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顾西辞一直把人带在身边,叶传柳教了他几个简单的脉象,叫他时时注意着,隔段时间用内力给时安梳理一下脉络。
这天日光亮好,几艘中等大小的客船在昆屯最北的码头靠岸。
叶传柳带着两个药童最先下船,直奔召舟药铺,顾西辞最后检查了一遍时安的身体状况,用柔软的白绸蒙住了她的眼耳,在封壹扣响船舱之后抱着人也下了船。
码头人流往来频繁,这几艘客船并不显眼,左右中间那人衣着金贵却并不高调,用最好的银丝绸夹着小貂的皮毛裹着一个孩子,却也只有见过世面的大商人能认得出来。
下船之后所有的暗卫都隐入暗中,独奶娘跟几个丫鬟跟在顾西辞的身后,举止从容却不突出,是大户人家的体面。
计划中昆屯镇位于边境,本是简单修整一番就要重新上路。
封伍却突然接了命令,先走一步去召舟客栈要了一个上房,并几个丫鬟将被褥茶具都换成主子惯用的。
往来纷闹之间,一行人从容于街镇上走过,天际远远传来几声鹰唳,于头顶盘旋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