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门外,一人牵马缓行至此,一身草色麻衣,腰间系一铜牌,双臂带着精简的护甲以收束袖口,面容方正严肃,略显黧黑。
走至门口,将马绳交给门口守着的小厮,来人一路跟着一道影子走向了三楼最靠内的客房。
影子代为敲了门,那人进门后先循着顾西辞的方向,右手握拳靠在左胸,弯腰沉声致礼:“戍臣常良,见过世子。”
收到回应之后才略抬眼,目光扫视一番,放轻了声音问:“不知此次世子传我过来,是为了何事?”
顾西辞顺着常良的目光扫过床上的时安,手中拿了杯子摆好,示意常良:“左将军请坐”,又在杯中添了茶水,摩挲着杯底回答,“本是不欲让将军知道的,未想将军遣了鹰哨来查看,便向将军报个平安。”
话题一起,常良压不住心底的急切,连声问:“夷狄境内那场谋杀可是针对世子所设?世子可有受伤?”中原与夷狄仍处在休战期,常良得到消息再派鹰哨前去查看,战场早就没有生人了。
顾西辞是时老将军亲如义子的徒弟,情义上便是常良的小主子,他碍于镇远军的职责,不能全权奉顾西辞为主,对于他的安危却是绝对重视的。
顾西辞:“将军不用担心,我并未入局。”
得了准信,常良就又变回来时谦卑冷淡的模样,端正坐在对面,目光下垂,视线落于顾西辞衣领处,并不直视他。
顾西辞知他心中矛盾,也十分配合,直接将接下来的安排同他通了气。
未来五年之内,夷狄必会再犯,大梁内乱将起,镇远军并不直接受命于天子,梁帝许是会在军资上做手脚。
“我与鸟支有一桩交易,可以匀一部分粮食与武器贱卖予将军,只是需要将军从中斡旋,帮我保一下这个秘密。”
常良:“……镇远军不会参与谋反。”
顾西辞轻笑:“谋反是另说,我与大梁不一定会走到谋反这条路,将军只需要在监军视察之时打些掩护便可,不难。”
常良视线缓缓上移,望见的是顾西辞如往昔一般万事在手的从容笑意,小时候顾西辞曾在将府习武,不论学的是什么,也都是这样的笑,随意浅淡,一句不难。
他握了握拳,压下心中的酸涩,起身抱拳:“世子这桩交易,是时家军受益,常良自会照世子吩咐行事。”
说完起势告辞,临近门口又迟疑着转身,压着声音求了一句:“还望世子保重自身,勿要只身涉险。”
门被轻轻关上,顾西辞轻叹一声起身来到窗前,目视青衣武将牵过马匹顺着街道离开。
封壹现出身形,陪在顾西辞身后。
常良同在将府习武,虽是时天和手下左将,却也有半徒之情,时天和为救顾西辞而死,常良即使知道罪不在受害者,却也心中有怨。
封壹隐隐担心常良会有异心,眉头皱得紧紧的。
顾西辞转身去陪时安了,擦身而过时有意宽慰他:“宽心,常良是武将。”
武将重信,也重义。
常良既然知道了顾西辞一行水路劳顿,歇在昆屯镇,便借着视察的名义暂时接管了昆屯的城防,防止有夷狄暗探或是梁帝的暗卫发现他们的踪迹。
顾西辞也收下这份贴心,安心在昆屯多待了几天。
昆屯虽是边境城市,但几年前江南来的商户出资掘出了昆屯往西域的水路,此地便吃了商流的福利,日渐繁华起来。
叶传柳在药铺里淘到好几味于时安有益的药材,正好趁着这段休息的时间再给时安好好调理一番。
运河水路连通旸湖,无风时水面波澜不惊,码头挂起了淡黄的灯笼,入夜也仍有人流往来。
顾西辞这日正抱着时安靠在窗边的矮榻上,伴着闪烁星光浅寐,时安小手突然有了意识,抓住附近的布料,眨巴着睁开了眼睛。
才刚刚送完药的叶传柳又被叫了进来,急着将手往时安颈脉上搭,嘴里也不停:“我就知道这段时间就该醒了,时安的身子还是弱,我祖上收治的那些病人,除非半路就死了,不然都是两三天就醒的,哪想她一睡就是十天,吓得我还以为哪里出错了呢。”
“啊——”急切的动作被半路制止了,时安害怕地伸手拍开了他伸过去的手,整个身子都埋进了顾西辞的怀里,只露出一个小巧的头顶。
顾西辞观察半天,斟酌地表示:“时安好像,不认人了。”
叶传柳:“倒也正常”,见封壹在室内都隐了气息身形,又问:“刚刚见着封壹了,也不认识了?”
“嗯。”
叶传柳叹气:“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后遗症,我先把脉看看”,哎,不对,“那她怎么还认识你啊!这时候了还往你怀里钻!”
顾西辞:“……”
叶传柳生气:“把人扒拉出来,我先看看!”
叶神医对于小白眼狼不认人了还记得顾西辞这事耿耿于怀,除此之外并没有诊断出什么异象,一切都比想象中要好一点。
“五感都没有完全消失,智力暂时还看不出来,除了认不出人并没有其他表现,你这几日多注意一点。”
“目前看着精神还行,你可以跟她说说话,但是不要让她再轻易接触别人,其他的事之后慢慢来。”
即使被顾西辞抱着,时安对于身边有其他人这件事仍旧很抗拒,叶传柳为了不刺激小孩,匆匆说了几句就出去了。
顾西辞捏着时安的小手,试图重新告诉她一些事情:“安安?时安?”
“这是在叫你,以后如果听到有人这么叫,你要回应。”
时安疑惑地歪头看他,开心地摇摇握着的手指。
“刚刚进来的是叶叔叔,是给你看病的,不用害怕他,知道吗?”
“啊!”时安开心地用头顶蹭他的脸,浑然什么都没听进去的样子。
顾西辞叹气,不聪明了好像也不全是一件好事。
时安醒后又过了五天,一行人才重新上路,封叁早就带着商队跑了一趟江南又独身过来了昆屯。
召舟商行北扩的的动作在霍城暂时停驻,霍城城主为梁帝妻侄霍承允,是百年簪缨霍家的后辈,名义上是只领城主一职,但能以家姓冠城姓,仿的却是夏之旧俗,想来是帝后的本事,在梁帝面前为霍家求了个封地出来。
霍承允为人颇为潇洒自在,才华一绝,治世之能稍显逊色,但是有霍家与帝后在身后帮衬,倒不至于出什么大错。
不过以上都是前话,如今封叁只派了些散户进去做些小本买卖,迟迟不大规模在霍城内建立召舟的分行,便是因为霍城是皇帝直属的城邑,想要从里面再挖出大额的市场来,就要先和霍式商行和霍承允打好交道。
这次他过来昆屯,便是上次和叶乐亦商量之后得来的灵感,想先走一趟西域,寻些新奇的货品来。
叶乐亦也打算跟着去,依依不舍地和大家道别。
客栈后门处排了四辆马车并一列马队,最前的一辆挂着一双不会响的白玉铃,驾着两匹皮毛发亮的漠北黑马。此时叶乐亦正站在门口,手上轻轻蹭着温顺靠过来的马头,眼睛却一直向门内瞟着。
叶传柳最先出来,身后两个拿着药箱的小药童提前几步去了马车上,做最后的规整。叶传柳就站在台阶上,手背在身后,轻咳两声:“东西可都备齐了?”
叶乐亦一直紧张着的眉眼瞬间展开,灿烂地笑着点头:“都备齐了!”
……
静滞一会儿,叶传柳也不是很懂游医这一行外出需要交代点什么,只能凑合了几句:“准备好了就快点出发吧,路上注意着点,不要给封叁添麻烦!”
还好叶乐亦心大,没有发现他师傅的心虚,傻乐地回:“好的!师傅!”
叶传柳转身走向马车的步伐一顿,摸了摸发痛的良心,若无其事地上了马车。
之后是狼崽开心地蹦出来,许是知道叶乐亦要离开,意思意思地在他的脚边蹭了蹭,勉强表现了一点不舍。
正想离开的时候,被叶乐亦一把抱起来了。
叶乐亦搓着柔软的狼毛:“啊啊路上要乖啊,虽然我走了就没人陪你玩了,但你可不要太想我。”
“呜——”狼崽挣扎想下去。
叶乐亦却觉得啊啊这是被他的话说得难过了,硬要蹭过去摸头安抚。
远远传来一声“啊——”,娇娇弱弱地却好像含着点生气,叫停了叶乐亦单方面的爱抚。
狼崽赶紧一跃而下,蹭到了刚出来的顾西辞的脚边,紧紧跟着自己的小主子。
时安不认识叶乐亦了,却记得小狼是自己的。
醒来之后的时安任性了很多,凡是自己的东西都不爱叫人碰,刚刚出门看见叶乐亦居然敢抱着自己的狼崽薅,气得眼眶都红了,要不是顾西辞抱着她还轻轻拍着背安抚,指不定就得大哭一顿。
前几天封叁和顾西辞商量去西域的事情,只不过在时安睡觉的时候把主子叫走一会儿,时安醒来见不到顾西辞就是一阵大哭,谁哄都不行,一直哭到顾西辞回来安抚。
当天嗓子就有点发炎,还发了低烧。
叶传柳气得把封叁骂了一顿,甚至还想连着顾西辞一起骂,就是没敢。
正好封叁整理好马队与物资前来和顾西辞辞行,远远听着这一声“啊——”就想起前几日叶传柳的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