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第十天的时候,即将进入夷狄的流域。
一行人在夷支靠岸补给,决定离开夷狄之前不再靠岸。
夷支是附属于夷狄的一个小国,又因为背靠鸟支边境,一直没有完全归附于夷狄。
码头人并不多,显得附近的集市格外地热闹,夷狄现在情况未明,顾西辞不打算在夷支多待,吩咐逛一圈集市就离开。
此处的集市并不大,封壹接了吩咐去买母羊,还得多备一点喂养的饲料,时安本就不爱喝母乳,喝药的时候也多数需要配着羊奶喂,多养几只有备无患。
狼崽也溜溜达达跟去了,在摊子上东闻闻,西嗅嗅。
然后在一个卖盐的摊子面前停了很久,鼻子动了动,一个喷嚏吹走了人家半盆盐。
封壹:“……”
摊主心疼得要死,赶忙将掉在地上的盐扒拉起来,叫嚣着要封壹赔钱。
“一钱一两,这里怎么着都掉了一斤盐,你得赔我十钱银子!”
十钱银子对封壹不是什么事儿,时安每天的药钱都是论金数的,当下掏了钱袋准备数钱。
身后却传来顾西辞似是随意的询问:“一两盐要一钱银子,您那粗盐莫不是掺的金子?”
封壹一愣,疑惑地看向也正望向这边的封叁。
他们这一群暗卫是从小被丞相夫人分给主子的,整个组织有上百之数,能跟在主子身边的,除了基础的武功与学识需要达标,还各有所特长。
封壹从小和顾西辞一起学习,苦学易容,是专门培养做其替身的,平日一应衣食住行都由下人提供,对市场与行情知之甚少,被顾西辞一提醒才发觉不对。
封叁则专门从事行商之事,必要时还会联通各地商行调节粮米市价,所以一进这集市就发现了端倪,此时也缓步靠近:“在我们那里,这等品质的粗盐一两连二百文都不用,你这狮子口开得可真大啊,平白就翻了五倍不止。”
那摊主这才仔细看了这一行人,见他们一身衣着都是夷支从未见过的款式和布料,心下惊异,因为夷狄和中原的关系日益紧张,他们附近的水域已经很少见中原来的商队了。
他心中一时摇摆不定,若要跟他们打好交道,这亏本的盐不说,还不确定他们能带来多少货物,可要与其翻脸,就怕错过什么难得的机遇……
摊主两难住了,转着眼珠子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个什么,倒是附近的摊主替他伸张起来了。
一穿着麻衣内襟,外面斜披着整块羊毛的老汉走出摊子:“你们是外乡来的吧,我们这的盐就是这个价格,盐格来跟外面的商队有关系,每个月有稳定的盐货,这价格可还算实惠呢。”
盐格来忙想拦住老汉,免得他得罪人,一边垂着五色辫子,瞧着不过十六的姑娘也嚷嚷起来:“就是啊,我瞧你们这一身也是富贵货儿,没得来亏我们穷苦人家的!”
这一整个集市的百姓都是互相认识的,看起来关系极好,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这边。
封叁暗中扫视整场,确定这里的人目光不似作伪,便挂了笑脸,拿出钱袋摸了个五两的银块,给摊主赔了不是:“原来是这样,是我孤陋寡闻了,本也是我家的崽子闯了祸,这里是五两银子,多的就当给您赔不是了。”
一行人买了羊离开集市的时候,盐格来思虑良久还是追了上去,他之前曾经在河中救过一个中原商人的命,那商人信因果,每次行商都会记得卖点盐给他。
可如今中原那边对于商队的管控越来越严格了,其他货物倒还好,这盐却怎么也不见流通,夷狄靠抢夺周边小国的存盐还能稳定一阵子,可他们这些被抢盐的百姓,有些都已经不得不用上厕盐了,这排泄物再入轮回,可是要人命的玩意儿啊。
盐格来知道那一行人领头的是那个开口问他盐价的,可他到的时候奶娘怀里的娃娃哭起来了,领头那人抱着孩子头也不回地上船了,他只好寻了后来给他钱的那个男人。
封叁知道他想问什么,开口便是拒绝:“我确实有盐,但没办法绕过夷狄流通给你们。”原因不止这一个,“况且,就算买到了盐,你们也守不住。”
夷狄周边多是游牧部落,权力分散,百姓虽人少,却也个个可战,且他们虽然平时分散生活,但是遇到危险多会集群互助,这也是夷狄一直没能统一西北的原因。
可关于盐这一事,夷狄虽是抢盐,多数时候却也会交易一些货物给族群中的贵族,贵族有存货,百姓中也偶尔会有盐格来这样的货源,小国的百姓虽然捉襟见肘,却一直没有触及活不下去的底线,所以心生反抗的人并不多。
但若是如盐格来所想,封叁带着大量的食盐来夷支行商,必然会被夷狄发现,到时候能落到百姓手中的就不知几何了。
封叁看盐格来终于想明白了,才掏出了一块令牌给他,说出的话意味深长:“我不能卖盐给你,但你如果日后有其他需要,可以带着这块牌子去中原边境的昆屯镇,那里每一个带“召舟”二字的商铺都能联系到我。”
盐格来并没有被令牌安慰到,心灰意冷地转身,却在看到集市边竖着的,绘着夷支图腾的旗帜的刹那,猛然想到了什么,目露惊恐地转头。
……那行人已经乘船走远了。
封叁回到船上的时候,时安已经不哭了,但还打着小哭嗝,脸埋在顾西辞的怀里谁都不愿意看,也谁都不给抱。
来的时候他就听说了,时安刚刚在集市的时候被人声吵着了,现在只要听到除了顾西辞以外的人的声音就要开始哭。
他便没有上去回禀,默默守在船舱外。
倒是叶乐亦耐不住了,抓着他去了船头,小声问:“三哥,刚刚主子问了你什么?你把令牌给那摊主了吗?”
令牌是召舟商队用来联络用的,他给盐格来的那块系了青色的绸布带子,商行见了可以直接联系他。
“之前是我们疏忽了,去向西北的盐一直都是从郬国出的,如今夷狄周边百姓都没盐了,想来郬国已经中断与夷狄的通商很久了。”封叁简单解释,“夷狄要是再买不到盐,边境可能就又要起战事了。”
郬国是梁国的诸侯国,在境内西南,是中原主要的矿盐产地。梁国郡国并行,诸侯国多是当初拥立一方的军队势力,一统后愿意附庸于梁国,日常上供,战时出兵,其余的时候都相对独立。
也就是说,梁国国都发出的禁止与夷狄通商的檄文,并不会对郬国的商业造成影响。
“郬国这是要暗中发起战争吗?”叶乐亦疑惑。
“不一定,盐格来说,四年前夷狄兵败的时候,郬国就减少食盐的流通了,整整四年,若是他们有心,夷狄早就无盐可用了。”
“那他们想干什么?”
“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这件事对我们是有好处的”,封叁在之前接到吩咐的时候心中就隐隐有感,如今也完全想明白了,“郬国温水煮青蛙,即使夷狄为了面上的和平没有一下子做绝,但和周边小国的关系必然产生了间隙。”
“若是周边的游牧部落能联合起来一起反抗夷狄,无论战况如何,必伤夷人元气,到时候是进攻还是休整,就都是我们说了算了。”
叶乐亦恍然:“所以主子叫你联络那个摊主,是觉得他能联合那些小国?”
封叁摇头:“不一定”,他不觉一个小集市的摊主能有那么大的能力,但是,“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只需要一点火星。”
夷支的事只是一个插曲,为了避免被夷狄兵士发现,船只行驶在河道中央,宽阔之处颇有些海天一色的意味。
叶乐亦孤儿出身,行商之时也大多肆意,此时就叼着根草茎,曲腿半靠在舱壁上,睨着雾朦江面放空自己。
时安离不开主子,除了请脉喂食需要他人帮助,大多时候她都安安静静在舱中睡觉或是发呆,为了让她能一睁开眼就看到人,主子便全程留在舱内,看书或是偶尔批一些密令,无事基本不出来。
时安至今能接受长时间待在她身边的人很少,甚至奶娘都不被允许跟着她超过一个时辰,倒是对他还算凑合,至少在一个船上不至于哭。
所以叶乐亦也被扔在主船上,无事的时候发呆,有事的时候跑腿。
他其实觉得主子宠孩子宠得太过了,这样事事依着她以后不得养出来一个混世魔王,孩子嘛,要哭就让她哭,哪能一哭就整船的人都得来哄,再金贵能金贵过主子自己?
可惜主子不会哭,也不需要人来哄。
叶乐亦偷偷掀开舱帘,又怕风吹进去拢了拢帘底,就着一小个洞望进去,他那矜贵无双的主子,单手翻着书,另一只手的手指被时大魔王握着,一页看完了就会去看一眼睡得香甜的孩子。
似乎比孤身一人在江南的时候,要更自在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