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是在水路完全化冰之时。
信鸽还没有训练到能在鸟支寻路,所以这次叶乐亦专程跑一趟鸟支,不仅仅是为了接主子回江南,也带来了梁京的消息。
封壹假扮成顾西辞带使团回国时,使计将身份换到了一个梁帝心腹上。后来遭遇刺杀,封壹趁乱逃离,除李元青外使团全军覆没。
所以在前来刺杀的暗卫心中,他们的任务是已经完成了的。
但是如今梁京却并没有大肆传播顾西辞身死的消息。
“想来梁帝并不想现在就和丞相撕破脸。”叶乐亦在顾西辞之后上船,将手中搭着的毯子披到主子怀里的小娃娃身上。
身子弱的孩子很难接受环境的转变,他们卯时启程,一直到末时到达岸边,时安大部分时间都皱着眉头犯迷糊,叶乐亦也不敢去吵她。如今好不容易孩子清醒一点了,顾西辞吩咐船夫先划一段距离,得看看时安能不能适应再决定是否出发。
叶乐亦就趁着这段时间闲聊起了京中的局势。
顾西辞将时安横抱在怀里,仔细盯着她的神色,随口回了一句:“也有可能那群暗卫并不能确定我的死讯。”
叶乐亦:“?”
“如果让暗卫和假扮我的梁帝心腹直接对上,很容易露出破绽,所以封壹在暗卫发动之前就杀了他。”顾西辞神色淡淡,“他们领头的那个暗卫我认识,叫杜兴,生平最是小心谨慎。即使在尸体上找不到错处,但人不是他杀的,他就不会全信。”
叶乐亦若有所思:“所以您是担心他仍在途中埋伏,才决定走水路?”
顾西辞疑惑地看了如临大敌的叶乐亦一眼:“走水路,应该是因为水路比较舒适?”
叶乐亦:“……”
船行很慢,商队特地请了当地划船最稳当的师傅,慢悠悠将船划了一里停下了。
船家被提前知会过舱里有孩子,所以一路上都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停了船也只是在外用杆轻轻敲了两下舱壁。
时安已经醒了,裹着毯子被抱在顾西辞怀里眨眼睛,手上捏着一个小香包,乖乖巧巧也不出声。
商队走的都是大船,为的是速度与运载量,顾西辞两者都不在乎,这次坐的是特制的小船,为的是能及时靠岸,不至于一直待在水上时安受不了。
船行这处是支流,水流平缓,岸边错落着许多人家,叶乐亦掀了帘子再开了舱门出来,瞧着远处雾笼青山,近处梅点绿水,格外有些雅趣。
就在船头的小桌上点了一炉雪中信,温了点羊奶,等桌底的小炉子将船尾的温度升了一点儿,才进去叫人。
叶传柳要随时给时安备药,带了两个药童和大量的药材,所以是单独坐一只船,只是和主船拿锁链连了,这时见这边有动静也架了跳板过来,在一边坐了。
叶乐亦瞬间景也不看了,手中装风度的折扇也不摇了,绷紧了身子站起来,又在他师傅的目光逼视下缓缓坐下。
正好顾西辞抱着时安出来了,顺势坐在了叶乐亦的边上。
到了本该枕平安脉的时间,顾西辞想将时安抱给叶传柳,但他没接,反而是叶乐亦在他的眼神示意下接住了这小祖宗。
叶传柳难得没有甩脸色,心平气和地开口:“我前天偶遇你那商队的领队,他替你说了不少好话,说是你即使在从商路上也从来没有忘过医道,路上遇到困苦的病人都会施予援手。”
“不是我……”叶乐亦想解释,半途又闭嘴。
果然叶传柳接着说:“我知道不是你的授意,你对着我向来没有这个脑子。”语落是个指令,“如今我也在这里,你替时安把个脉看看。”
医之一道,本就不是固守一时一地可成的,若是这小子确实心性不灭,兼顾两者也不是不可能。想是这么想,话出口还是一点不留情面,“要是你这么点病都研究不出好歹来,趁早别叫我师傅。”
“师傅!”叶乐亦眼眶瞬间红了。
叶传柳:……
“收了你的眼泪,先给时安把平安脉把了。”
叶乐亦倔强地盯着人,倔强了一会儿又委屈地转头看着怀里的小主子。
时安刚刚有被叶乐亦的大声吓到,这会儿大眼睛睁得圆圆的回不过神,也不挣扎想回顾西辞的怀里了,乖乖地让叶乐亦查看。
叶乐亦把的是颈脉,思考了有一段时间又看了时安的舌苔,脚心。整整一套流程下来才压下了心中的惊讶,他其实知道主子这次接到的孩子身体不好,颇是费了师傅一番心力,却想不到即使师傅日日精心养护,时安仍旧是短命之相。
叶乐亦斟酌开口:“早产导致的先天不足,气血两失,心肺压力极大,日后不可情绪激动,不可剧烈运动。”说到一半抬头去看叶传柳的神色。
叶传柳点头,示意他继续。
“早前寒凉入体,大病伤了元气,如今筋脉、骨节都残余寒气,血行不畅,行为或生掣肘。”叶乐亦本来想着时安现在身体不好也没事,长大了可以跟着主子修习他那一脉的内功心法,于养生很有益处,如今却不可能了,“筋脉脆弱,是练不了武的。”
叶传柳在一边点评:“诊断未入内里,但表征无错,接下来说说该怎么治。”
“婴孩不用猛药,小时候需要先用温和的主药续命,新枣、人参补血,枸杞、益母补气,川穹、三七通络,车前、关木除邪。”
“五岁便可用药浴,祝荣、存燚、彡参都是极烈性的药物,不可大量服食,但是用来药浴药性就刚好了,再配以三餐药膳,即使无法根治,至少能保二十寿岁。”
“再往后……”
“再往后就该往后再看了”,叶传柳打断他的话,语气欣慰,“居然没有把我教你的都忘了,想来这几年你也过得很辛苦。”
心里也很欣慰。
他这一门传至如今已经有三百年,但师祖们大多囿于江南一地,少有外出游历的,先师年轻的时候遇到了一个误入江南求医至此的,发现他所患病症与对症之方都与久居江南的人有不少差异,便琢磨出了一个培养游医的法子。
本是要他实施的,可他第一次出门的时候就遇到了洪水,救治时疫的时候又捡了个孩子。当时叶乐亦弱得多走几步路都感觉要嗝屁,他只能把这孩子带回江南,先好好养大了再说。
没成想后头几年,顾西辞又进了江南,他跟着人跑进跑出的,一时也顾不上自己的游历,更不用说现在还多了时安,更加离不了人了。
游医一途,优势在见广知深,易出奇方,钻研试错的过程可以用旅途的见闻弥补,恰好适合叶乐亦。
叶传柳收了叶乐亦手里的扇子,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声:“你虽不是天生学医的苗子,却也得我多年悉心教导”,说着晃了晃扇子示意他把手伸出来,“如今你既然决心要从商,那我也在今天跟你做一个了结。”
手中的扇子在叶乐亦手掌上狠狠敲了三下,“这三下,便是你还了我这十数年养大你的恩情。”
“师傅!”叶乐亦不成想师傅居然考虑了这样久还是不要他了,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却不成想下一瞬叶传柳掏出一本地理志,“接下来,我们来商量一下你另起一门,怎么走这游医的路子。”
叶乐亦:“啊?”
一边的顾西辞和时安旁观了一整场戏,笑着走开了,船上回荡着时安的声音,学着叶乐亦的语调:“啊?”
船上岁月漫长,商船早已提前驶离,顾西辞就带着时安在江流中悠悠地晃着,偶尔上岸休息或是采补一些物资。
狼崽比时安还早适应船上的生活,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凫水,平时不是趴在顾西辞的脚下,就是在船无风停驻的时候游走四处逛,偶会还能带点江鱼回来。
“捕猎技能还可以,以后时安出门是饿不着了。”叶传柳正在给时安把平安脉,看着又叼上来一条鱼的狼崽,满意评价。
“……你倒是放心把孩子给狼带。”顾西辞给时安掖了掖披风,打算喂完奶就带她回去睡觉。
时安不乐意了,扭着头“啊——啊——”地叫唤。
正好叶传柳问了一句:“你们给狼崽取名了没?”
“……”
“?”
在时安的喊声里,刚刚还打算继续下水的狼崽跑去封壹处擦干了身子,乖乖地回到了顾西辞脚下趴着,墨绿色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小主子。
叶传柳想通了,笑着叫了一声:“啊啊?”
狼崽把头扭向他,眼神也很单纯,微微歪头似乎在问他:有什么事?
叶传柳笑:“没事,你这个名字很好听。”
狼崽刚来的时候一直是交给封壹在带,顾西辞并不怎么关注它,倒是时安有时候清醒的时候没有吵着要他,奶娘就会抱着她去看狼崽。
时安不会说话,狼崽却很听时安的话,只要时安发出动静就会跑到她身边,时间一长,时安就觉得自己的小伙伴就叫“啊啊”。
奶娘也没有资格给主子的宠物取名,就随着时安喊。
于是在顾西辞没有关注的时间里,狼崽的名字就被这么草率地定下来了。
也挺好,以后使唤狼崽偷袭的时候,敌人可能会以为你只是口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