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乐亦泄气地耷拉下肩膀,在原地罚站。
顾西辞翻书的手一顿,决定放任他难过一会儿。
叶乐亦原是个孤儿,恰逢江南洪灾的时候被叶传柳捡到,险险保下了一条小命。
他人生得好,脑子也聪明,很符合叶传柳对衣钵传承人的想象,所以在他们相依为命的那几年里,叶传柳一直是将他作为亲传弟子培养的。
上辈子顾西辞在从鸟支回程的途中遭遇刺杀,避难逃进江南,一应后备力量全都是在江南发展起来的。
这辈子更是轻车熟路,早早就寻了机会在江南住下。
恰逢时天和遇刺重伤,便去请了早已在江南声名远扬的叶大神医前来救治。
叶乐亦也一并跟着,偶尔闲了就会跟着外出行商的封叁出门去玩。
人的天赋或许一出生就该是定好的,叶乐亦在学医一途上虽然并不愚钝,但在叶传柳口中总是缺了几分灵气。
所以后来叶乐亦跪请叶传柳同意他弃医行商的时候,叶传柳虽然心中不情愿,却并没有开口阻止。
用叶神医的话来说:“行商与学医都是一门学问,只有心在其上才能有所成就,他的心走了,我没有资格也不应该用一点恩情来束缚他。”
但是心中总是恼的,有种孩子翅膀硬了可以远离父母的无力感,所以这几年少有的几次见面,叶传柳都板着张脸,从不给叶乐亦好脸色。
但这个坏脸色,在顾西辞看来就像是小孩子闹脾气,叶乐亦真要是受挫了去神医那哭一会儿,下一秒就不知道是谁哄谁了。
可偏偏叶乐亦这么些年走南闯北创下巨富的家底,左右逢源谁见了不说一声叶小公子好手段,在叶传柳面前就像是个瘪了气的球,哭也不哭,闹也不闹,紧赶着拿笑脸去贴人家的冷面,忒不聪明了点。
院中有点起风,才晒了不到半个时辰,顾西辞就有点不放心,将时安用披风裹好,抱在怀里接着晒。
叶乐亦也终于回了神,手背在身后拿脸往时安眼前凑,一进一退的逗孩子玩,边逗边随意地聊起这次专程过来的目的:“鸟支到怀宁的商道分为两条,陆路已经全部开通在进行货物的交接了,不过因为途经夷狄,重要的物资都不能走那条,水路还差一段,要再过半个月水面化冰才能全面通船。”
顾西辞也很随意,空出一只手给手中的书翻了页,像是在聊的不过一件小事:“这次与鸟支交易的马匹与铁矿,分出三成卖给常良。”
常良,昔日护国大将军时天和手下左将,时家军中默认的时天和接班人,在时天和死后独自带军驻守夷梁边境,至今已有五年未回京述职。
叶乐亦声音凉凉的,带着点嘲讽的笑意:“梁帝老儿千算万算,怕也猜不到我们会把通商的对象给改了。”
“三年五载的,总能反应过来。”顾西辞也不在意,“我倒是比较期待到时候他还能不能稳稳地坐在如今的位子上。”
这次鸟支之行,虽然因为圣女与重生关系巨大,于情于理他都得走一趟,但是梁帝抱着杀他的心思来安排出使任务,自然不可能再在他手上得到任何好处。
历来国与国之间的通商,交易节点都位于边境往内一城,一来边境城池都设有驿站,传讯方便,二来有边境驻军监督保护,能防止交易出现变故。
这次顾西辞假托常良不守军规,将大梁内部的交易节点定在了边境往东南第四座城池——怀宁。
怀宁地处大梁南部,水路绵延,四通八达,且往西百里即是中洲军的驻点,本该是大梁通商的绝佳地点。
可惜。
可惜怀宁是前太子旧部的据点,发展了近十年,早已根深叶茂。可惜所谓有从龙之功的护国坚盾中洲军,原身曾是触怒先帝的梁京禁军,也是前太子,暗中筹谋将罪将穿插进中洲驻军之中,保下了三万将士的性命。
梁帝得位不正,最龌龊的阴谋必然是用在了前太子身上,中洲将士恨他再合理不过了。
顾西辞即是用了这一点,借太子旧部之力,以中洲驻军为掩护,在怀宁来了一场偷梁换柱——先以召舟商会之力买下鸟支运来的良马精矿,再将劣质物资以高价卖给大梁户兵两司以及梁京来的皇商,从中谋取高额的利润,并囤下大量的军备物资。
这其中的细节,有心之人自是不难发现。
但一来梁帝急于壮大兵力,一定会大力推动两国通商,二来梁京地处内陆,少见边境真正浴血的军队,户兵两司更是梁帝心腹,从来不曾亲自去过边境,他们察觉不出物资的优劣,梁帝自然也察觉不了。
再加上合约是他杀人劫货抢来的,陪同出使的帝王心腹,即使有发现端倪的也早已死在了暗卫的手中,又有“忠心耿耿”中洲军在旁作保。
这层层叠叠的迷雾弹,足够将蠢皇帝困到颠覆之时了。
场面一时安静下来,叶乐亦眸色流转,眼睫半垂,平复好情绪接着聊起他的工作:“以江南为轴线,东南方向的商路我基本都已经安排好了,接下来就要开始往梁京发展了。”
梁京是梁帝的老巢,他自有暗中扶持的皇商势力,外来商会想要突破他们的封锁并不容易。
好在江南发展起来之后颇有些京中贵族喜爱的特产,可以试着往这方面发展一下。
“等这次送您和小主子回到江南,我还想再去番外走一走,疆外的物产风情颇异于中原,对我们渗透进梁京大有益处。”
顾西辞手中的游记刚好翻至行僧前往天竺,闻言笑赞了一句:“叶公倒是好运气,乱世能遇陶朱公。”
叶乐亦:“……”
叶乐亦站直了身子,骤然拘谨起来,眼睛胡乱瞟向趴在主子身上打瞌睡的小姑娘,口中谦虚:“哪里,哪里。”
鸟支远距中原千里,一旦要离开,再回来就不知何年何月了。
所以在离开之前,顾西辞带着时安回了一趟莫鞍山。
莫鞍山深处有一片谷地,在地理环境与山内气候的双重影响下,谷内常年覆雪,雪下藏着许多名贵的药材与雪境独有的花卉。
叶传柳满目宝藏,已经拉着封叁去挖药材了,顾西辞用内力护着时安,带着她在这个山谷里逛了一会儿。
小丫头虽然受不了寒,却极为喜欢冰雪覆盖的地方,眼睛笑得弯弯的,看一会儿就拿脸贴贴顾西辞,表示自己的开心。
圣女被葬在山谷边缘的一处平坦地域,并未立碑,谷包也并不突出,唯一能让来人相认的只有矗立在一边的一棵狰狞的枯树,树形高大,枝丫如触手般牢牢攀附着一边的山体。
枯树早已死去经年,树体却丝毫不见腐烂,树枝覆下的地面长满了花瓣晶莹的雪生,有花无叶,长约五寸,随风摇曳间,奇景仿若雪浪。
顾西辞抱着时安来到这里,孩子清澈如湖水般的眸子没有再四处张望,而是牢牢盯着雪生花中间那处,看了一会儿转头回来看他,目光中未染尘埃。
她像是知道这处是特别的,在顾西辞抱着她凑近谷包时,将一直握在手中的雪生花轻轻放在了上面。
顾西辞给时安理了理蹭乱的头发,看着她懵懂却单纯的眼睛:“鸟支双圣算无遗策,若你我相遇为命中注定,我自将好生抚养你长大,”说完转头注视谷包,轻声承诺,“还请圣女殿下放心。”
风起阵阵,雪生清淡冰凉的香味覆了满身,顾西辞弯腰致礼,转身离开。
山谷再次沉入平静。
出谷会经过找到时安的山洞,开路的暗卫在前方驻足,顾西辞若有所思般看去,前方果然是上次带路的狼母。
天色渐黑,山林中风声幽曳,狼母嘴上叼着一只毛色雪白的小狼崽,在前方站立不动,对着想靠近的暗卫做出攻击的姿态,眼睛却一直看向他这一边。
时安已经睡了,裹在披风里打着小呼噜,顾西辞绕过暗卫,半蹲下身,让狼母可以看到孩子。
鸟支圣族对于动物的驭使确实十分神奇,狼母在保留有个体意识的情况下,认定圣女为其主人,所以即使主人去世,保护小主人仍是她们自觉执行的任务。
狼母碧绿的眼睛仔仔细细地扫视了时安一圈,又围着顾西辞嗅闻了一圈,仰起头将怀里的崽子放到了他抱着时安的怀里。
顾西辞:“……”
周围所有人:“……”
狼崽明显刚断奶,在顾西辞的注视下用墨绿色的眸子望望抱着它的人,然后低头舔了舔时安的小脸蛋。
顾西辞:“……”
狼母在崽子被接住的时候就转头走了,此时树林寂静,目之所及的活物只剩下他们一队人。
顾西辞将狼崽扔给身后的封壹,头疼地用手帕擦干净时安的脸:“养个崽还不够,还得养只狼……”
身后封壹也很头疼,狼崽明显想跟着时安,这会儿拼命想从他怀里蹦出去。
前头传来一声冷冷的警告:“不听话就把你扔了。”
狼崽安静了。
封壹:“……这么小就能听懂人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