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传柳最终没有辜负他名医的谱子,时安的病情反反复复,终于在搬到新院子后的满月当天,彻底脱离了生命危险。
彼时封壹代替顾西辞带领使团回国,途经夷狄,果然遇到山匪袭击,他按照顾西辞的吩咐解决好途中的事宜,赶回来复命。
其余暗卫一直待在顾西辞的身边,多少已经可以接受主子身边多了一个小孩,只有封壹在见到时安的当天就被派出去,如今才是第二面。
封壹到的时候,顾西辞正在给时安喂奶。
一开始是因为要喝药,药汁太苦,直接喂怕时安不肯咽下去,所以叶传柳配药的时候都是混在羊奶里喂给时安的。到后来时安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喝奶方式,死活不肯喝奶娘的奶。
并且小丫头越长大越认人,之前封伍和叶传柳还能帮着喂喂奶,现如今就只肯喝顾西辞经手的东西,其他谁来都不好使。
此时天光和暖,茂密的落叶梧桐之下,封壹看见他那矜贵的主子靠坐在藤椅之上,半搂着个精细包裹着的小娃娃,熟练地使着一把小木匙给孩子喂奶的情形,多少有点愣怔。
顾西辞是大梁一手遮天的顾丞相独子,锦衣玉食富贵堆里养出来的公子,自暗卫组织被接手以来,他们就没见主子碰过多余的杂物,路上碰到个笑着跑过来的娃娃都要暗暗避开,如今倒起了养孩子的耐心,确实稀奇。
不过下不议上是规矩,封壹没有多话,靠前一步行礼,礼毕后退到一边,等着奶娃娃吃完饭。
孩子还小,总是吃药并无益处,叶传柳见时安开始恢复,就渐渐减少了每日的药量,所以中午这一次喂奶是不用添药的。
过了近一个月,时安刚出生时那皱皱歪歪的小脸也长开了,皮肤嫩白嫩白的,手感很好,顾西辞喂完奶总是喜欢戳几下。
许是没有带药的羊奶比较好喝,以往每次戳完脸小家伙都知道饭吃完了,就会把小脸埋进襁褓里委委屈屈地消化嘴里苦滋滋的药味,这次反倒将头仰着,努力去凑顾西辞手中的勺子。
没有凑到还有点着急,嘴里叽叽歪歪地嚷着些意味不明的声响。
顾西辞将碗交给下人,示意他再去温一碗羊奶过来,自己则把时安不安分的身子压在怀里,勾着她一直在握拳的小手,转身示意封壹回禀情况。
时安一直很乖巧,努力了一会儿见没人搭理她,就缩回了自己的小被子里,睁着一双大眼睛朝上望着,酝酿着困意。
“使团行至夷狄乌贾山处受到了伏击,伏击者的杀人手法确实很像夷狄山匪,不过我抓了一个落单的杀手。”说到这里封壹有点沉默。
“怎么?人你认识?”顾西辞倒是不惊讶,笑着反问他。
“是梁帝的暗卫,之前护送时老将军的棺椁回京的也是他们这一队。”
下人将温好的羊奶送至顾西辞手里,还没睡着的时安开始伸手扒拉,顾西辞边逗着小孩边听,丝毫没有封壹以为会有的惊讶。
暗杀的事情是梁帝安排的他早就知道了,目前他最感兴趣的还是这次暗杀的结果。
“使团成员全死了?”
“……留下了李元青。”
李元青,相府门客,顾丞相一手提拔至礼官御事的小辈,深得相府信赖——这次出使鸟支的合约原本,原本全都应该存放在他那里。
梁帝独独放过他,一是以他知情人的身份告诫相府,此事确为狄人所为;二是过河拆桥还不够,杀了主事人却还舍不得出使的成果。
怪不得能在夺嫡中胜出,野心与阴险倒是一点不缺。
时小娃娃又吧唧着往上凑了,顾西辞算着分量少少地给她喂了一点,不多,勉强再尝个味儿。伤寒外加高烧,对成年人都损伤极大,更何况发生在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身上,时安的脏腑或多或少都出了问题,需要靠之后的调理才能恢复,所以喂食的分量都是固定的,叶传柳亲力亲为,掐着时间掐着分量给时安送吃的。
顾西辞自然不可能违背神医的医嘱,尽管小孩子委委屈屈的样子确实很令人心软。
一边的封壹见顾西辞没有吩咐,接着之前的回禀补充:“这次陪同出使的除了少数相府门客,基本上都是您亲点的帝王心腹,后来我回去查看过,无一活口。”暗卫大多心硬,封壹倒不可怜他们,只是感慨一句,“为了不让顾相起疑,梁帝确实下了血本。”
“想要我的命,这点代价自然该舍得。”
梁帝的暗卫中有一支是专门训练用来监视相府的,早前一直紧盯着顾相的行动,却在某天分了一波来关注他。
上辈子他注意到了这份忌惮,却只以为是相府功高盖主,疑心的帝王不信任一个日渐显现才能的后生,所以自愿出使番外,也存了远离梁都纷争的心思。
却原来圣女所谓“为君不正”,指的并不是君臣相忌,而是那至高之位本就不是名正言顺而来,自然是要想尽办法除去一切威胁。
梁帝想杀他,但他师从时天和,又有相府拥趸,一文一武,占的是大梁的半壁江山,明面上他动不了。
所以暗地里伙同夷狄谋划刺杀,失败后嫌弃夷狄没有实力,又派了自己的暗卫冒充夷狄山匪来堵他,倒是也不怕这些暗卫暴露了他的心思。
日头逐渐上升,冬日的阳光少了很多攻击性,暖洋洋地照在人的身上,顾西辞将已经睡着的小姑娘交给奶娘,整了整衣摆起身,背对着阳光望着院中扎根繁密的梧桐轻笑出声:“他倒是一如既往的自信。”觉得只这些人便能令他出不了夷狄。
封壹:“……”
顾西辞两手轻拍拂去了衣摆上并不存在的尘埃,余光映着时安睡觉的房间,声音冷淡随意:“那便令他如意一次,这梁京,我们先不回了。”
冬日料峭,时安的身体受不了刺激,叶传柳没有松口可以离开,顾西辞便也不着急,安稳地在鸟支境内待了下来。
鸟支依山靠水,地理环境极好,即使冬日也常见暖阳,气候舒适宜人,很适合修养。
顾西辞将盘下的院子稍微修整了一番,移了些清雅好养活的植物过来,权且将此作为以后与鸟支交流的驻点。
这日院里的玉兰待放了几天的花苞终于开全了,下人们在树下铺了一张席子,打算将时安放出来晒晒太阳。
不过小娃娃越长大越不近人,起初只是抗拒别人喂奶,如今连抱都快抱不得了,封伍只能去敲了主子的门。
顾西辞前去抱人的时候,时安已经醒了,眨巴着大眼睛望着进来的人。
鸟支的圣女向来是绿眸,但她因为混血,眸色更深一点,凑近了或者在阳光下才能看见深处泛出的一点绿,显得乖巧又精致。
顾西辞给她裹好袄子,穿好披风,确定严严实实不透风了才抱起来。小姑娘见是熟人,亲亲密密地凑上来了,拿脑袋毛蹭他的脸。
叶传柳正站门口,见那披风的帽子被蹭掉了点打算给孩子拉一下,结果时安一扭头避开了他的手,表情肉眼可见的不情愿。
叶传柳:“……?”你吃什么喝什么连衣服穿什么都是我在准备,结果连碰都不给碰?
顾西辞:“……”
顾西辞笑了,别过脸轻咳一声免得惹怒神医,手压着时安的后脑勺把帽子盖上了,转身朝院子里走去。
叶神医痛心疾首,两个白眼狼!
玉兰已经开花,北面近大梁的河流也差不多该化冰了。
树下的席子铺了三层软垫,时安在上面一动一个坑,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席子上映出一个一个的斑点,小孩子看起来很喜欢。
顾西辞也找了本游记靠着树打发时间,浮生苍茫,偷闲半晌。
叶乐亦过来的时候叶传柳正在给时安把平安脉,这三个月足不出户,还日日用最精细的药材调理,小姑娘的身子勉强算恢复了一点元气。
鸟支到底是异国,只要时安的身体不出问题,他们就可以动身回江南了。
“诶我说,你们还真能耐住性子——”穿着青绿绣金丝垂绣长袍,披着同色系白狐披风,头戴一顶白玉缀金冠的青年步履飞快地进了院子,身还未现手已经在院门上轻敲了三下,逗嘴的话半出了口,在见到院中叶传柳的瞬间咽了回去。
叶乐亦进门,毕恭毕敬地站好,整了整衣袖,认真地给叶传柳行了一礼:“师傅。”嘴角不再挂着逢源的笑,整个人便显得正经了很多。
“嗤——”是一旁顾西辞敛了眼睫,轻笑出声。
师傅当前,叶乐亦也不敢多加放肆,转过身又毕恭毕敬地朝着顾西辞行了一礼:“主子。”
不过他师傅并没有搭理他,叶传柳就像没看见人,收拾了药箱就打算离开,没走几步却被人抓着衣袖拉住了。
叶乐亦期期艾艾:“师傅……”
叶传柳瞪他。
叶乐亦当没看见,一手拉着人一手从身后的包袱里掏东西。
“师傅,我听说您新收治了一个得了寒症的娃娃。”叶乐亦腆着脸自夸,“这个世上可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关心师傅您的人了!”手上终于掏出了一个盒子,“您看看,这是从乌山上那火山口寻到的祝荣草,给娃娃配个辅药。”
见叶传柳收下了盒子,叶乐亦小小吁出一口气,又接着献宝:“我还寻了其他能用上的药,都在物资箱子里封着,百年份的野山参,灵山那峭壁上挖的灵芝,还有秋凉山上温泉边长的百年枸杞树生的金边枸杞……”
叶传柳:“……”扯开他拉着袖子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