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傍晚,日轮隐没,暖黄色的云霞蔓延在天际,将鸟支宫殿前触手冰冷的玉石台阶照出了些许温度。
殿外台阶正中立着一个身着深黑锦衣的少年,十七八岁的年纪,玉冠束发,身形颀长,容颜精致而不艳靡,眼睫微合,只是一个身影便尽显清冷之意。
殿内歌舞就位,鸟支君主早已上座,待得司卜示意吉时已到,殿外亚官敲响青铜大钟,迎客入殿。
所有人都望向门口,那个自中原殷墟而来的使者缓步走上台阶,于门口躬身示意,恭敬却无谦卑之感,遥遥走入,是昌盛厚蕴之地养出的尊贵清容。
等到中原来的使者全部即位,钟鸣磬响,歌舞应声而起。
今天已经是出使鸟支的最后一天,上午所有的协议签订完成,交易要道已经着手开辟,等到晚间的国宴结束,这趟出使的所有流程就该结束了。
顾西辞浅浅抿了一口清酒,于交谈间状若无意地问起:“听说鸟支一直有双圣护佑,如何只见圣子而不见圣女阁下?”
鸟支这一任的君主本就极为和善,又没有前一世巫师殿的长老看顾,早在洽谈期间就一直被顾西辞带着走,闻言面上便是一苦,真情实感地愁闷:“吾亦担忧此事,圣女失踪良久,长老亦无说法,只说无事,可这年中的祭祀都已快拖到年尾,怎能无事!”
顾西辞放下酒杯,起身躬身一礼,为谈到君主的难处表示歉意:“是我言语无状,冒犯了。”
落座之时,心口的玉玦又是一热。
他望向鸟支君主所在的方位,西北方。
鸟支境内西北,是一条绵延千里,隔断两地的山脉——莫鞍山。
莫鞍山是鸟支的禁山,民间传说中山中住着鸟支的神明,当然,它并不是因为这一个没有源来的传说成为禁山。
莫鞍山真正的凶险之处,在于其中成群的野兽,于山林间繁衍千年,凶狠异常。
夜已深透,圆月高悬天际,墨黑的夜幕中点缀着漫天的繁星,于高大的树杈间隙透进几缕光亮,显得这林间越发幽静。
前去探路的手下突然顿住脚步,身形静止,不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顾西辞也感觉到了异常,往前望去,十几双绿油油的竖瞳,在静止中长久地注视着他们,是一队毛色雪白的狼群。
正在手下得了他的默认要开始动手之际,狼群也开始有了动静。
后面缀着的几只狼缓缓后退,只有领头的头狼收敛了眼神中的凶性,一步步试探着往前。
一直走到最近的安全距离,它与顾西辞对视,轻轻地叫了一声。
顾西辞没有动作,它就又很轻地叫了一声,语气较上一声更加委婉,似是请求。
心口的玉玦从他踏进莫鞍山范围便开始泛热,不由让他感叹,鸟支的圣女连许人重生都可以办到,相形之下,驭使狼群便显得寻常得多了。
他朝着头狼轻轻点头,跟着它的脚步往山林深处走去。
目的地已经深入山林内部,不再有一点月光可以透进,顾西辞借着夜明珠浅白的光亮,看见了一处布置得极为简陋的山洞。
山洞往后一些,就是一处深不见底的悬崖。
顾西辞站在悬崖边缘两步之距,等待手下的女暗卫前去探看。
以圣女之尊,长久居于深山之中,甚至只能驱使狼群求救,顾西辞其实有所猜测,许是受了重伤或是正在昏迷,所以初见不能太过冒犯。
深夜的山林密不透光,风吹过茂密的枝叶带来一阵阵细碎的轻响,带来的人都安静立于他身后一段距离,仔细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上一世也是这时,他借道夷狄,向外开辟商道之时,见到了鸟支国。
鸟支一直避世而居,不参与任何争端,却富有铁矿与牲畜,正是中原壮大兵力所急缺的合作伙伴。
双方商洽和睦,他与鸟支定下八大协定,约定从今以后百年内互通商贸的事宜,尽心竭力为大梁百年传承考虑。
那时圣女也参与了洽谈,观察了他很久,最后一天终于开口问他:“你如此鞠躬尽瘁,是因为很爱你的国家吗?”
“子民之责罢了。”
她替他解释,表示了解:“你并无喜恶,只是你从小所学教育你应该如此,我说得可对?”
顾西辞没有回复,身为外交使者,他不能在言语上有任何冒犯国家之处。
却不想圣女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反而很高兴,她眉色飞扬,艳丽骄傲的脸上第一次展现了真心的笑容。
“你自是不该喜欢现在的中原,为君不正,为官不忠,亡将矣!”
洽谈结束后,圣女避开鸟支的侍卫,送了他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玉环,色泽浓白,隐蕴神光。
她声音很轻,没有引起任何其他人的注意:“我赌你此生必会后悔,所以提前送你一份大礼,只求你收到之后,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嗯……”她想了很久,深黑的眼眸透过他的双眼望向来路,“你以后会知道的,以后的现在。”
国宴结束后他再次借道夷狄归国,遇到了生平第二次大规模的刺杀,那时候他才恍然,“为君不正,为官不忠”这八个字,居然是字字珠玑。
“主子!”女暗卫封伍前来复命,语气十分沉重,“洞内是一具女尸,初步推测是难产后大出血而死,孩子气息薄弱,但是还活着。”
封伍给女尸的身上盖了一件衣服,但是并没有遮住面部,顾西辞借着夜明珠的光亮仔细辨认,确定了那个最不可能的结果——圣女在深山难产而死。
事实总是比想象荒谬很多,一国圣女,金尊玉贵长大,受百姓推崇爱戴,且手段神秘,能驭使深山野兽,能推衍古今未来之事,却只身藏在深山,死于难产。
即使经历丰富如顾西辞,一时也无法作出什么反应,确定圣女早已故去多时,且并未有假死的症状,只能吩咐手下安排后事,在山里风景幽静处就地安葬。
虽然重生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份让人多么喜悦的大礼,但是所谓交易,他既然接受了人家的东西,自然该兑现对她的承诺。
所以再次千里迢迢前往鸟支,顾西辞的主要目的还是再见圣女一面,将前世因果尽数了结。
如今人倒是见到了,这因果,却好像更加复杂了。
顾西辞接过封伍手中的孩子,用内力细细探查她的身体状况,封伍在一边低声回禀:“孩子应该是一日前出生的,女孩,早产,寒气入体后引发了高烧,恐怕需要尽快救治。”
“另外,我们在孩子的襁褓里还发现了这个。”
顾西辞留出一半的内力护住孩子的心脉,接过封伍递来的牌子,虎形青铜牌,是边境守军的配置,再翻过来一看名字——时临。
“……”已经“故去”的护国大将军时天和幼子,也是时家唯一可能还存活的后裔。
鸟支圣女、时家后人,他再想世事不管也不可能抛下的两份因果。
顾西辞无奈片刻,不再犹豫,将孩子护在怀里疾步下山,开口吩咐:“封壹易容回使馆,其他人跟我回客栈。”
客栈是早前为方便前来鸟支布置下的产业,从江南一道跟来的名医叶传柳正住在那里。这个孩子身份特殊,不可能跟他们回使馆,只能在客栈先将就一下。
叶传柳被叫起来得急,衣衫都不规整,也难得没有摆江南第一名医的谱子。
当他知道病人是个孩子的时候就隐隐感到棘手,真的见到病人后就只剩下一个想法:顾西辞还真的是看得起他。
“一个刚出生还冻得只剩一口气的婴儿……”
“寒气已入肺腑,气血凝滞,筋脉脆弱,就算现在能活下来以后也活不舒坦,你确定要救?”叶传柳并不是一个心怀天下的好大夫,如果这个孩子最终会被放弃,那他现在便懒得救。
顾西辞手上输送内力护住孩子心脉的动作一直没有断,闻言点头:“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是时天和的孙女。”
“……”叶传柳惊讶地抬头与顾西辞对视了一眼,没有再多话,动作却迅速了很多。
熬好的药混着羊奶喂下,顾西辞配合叶传柳的银针将孩子表层可以清除的寒气逼了出来,两个人一直忙碌到东方初晓,孩子体表的温度才退了下去,呼吸勉强清晰了一点。
叶传柳将银针拔下,呼出一口气:“应该还会再烧,先取个名字吧。”
名字是初生儿与世界的联系,知道孩子的身份之后,叶传柳难得心内生怯,打算在一些玄乎的事情上寄托信心。
顾西辞倒是看得开,靠在床柱上,通宵输出内力的疲惫让他的嗓子有点沙哑:“时天和说时家的女孩不参军,一生只要平安喜乐就可以,不如就叫时安?”
叶大名医觉得可以,收拾好医箱重回自信巅峰:“人总不能在一个坑里摔倒两次,时老爷子我救不醒,时小丫头我肯定可以!”
回应他的是身后顾西辞的一声轻笑。
叶传柳半回身瞪了他一眼,充满自信出门熬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