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丑事三刻了,卫瀛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宜州水凉,泡在暗渠的**里,虽只有半个时辰,骨缝却也被寒气浸得刺痛冰凉。
眠不能眠,他索性披衣起坐,细细去拜读桌上的书卷。
他此次下宜州来,是私访暗查,非必要不露身份,也多添了许多掣肘。昭衍帝表面器重他,事实上能有几分信任?所以,他一定不会放弃挪用楚惊睢的机会。
他在等,等楚惊睢这把刀开刃,全当是,还柳偲元一个干净的宜州。
翌日清晨,雄鸡三声鸣叫时,卫瀛已然穿戴整齐。孟仲宁前来邀请他,替宜州寒门生做讲学,宜州多雨,一夜小雨把白鹤堂洗的锃亮,好在今日是个晴天。
卫瀛拢了拢衣衫,眉心蹙得紧,昨夜宜州暗渠的白银亘在他心里,又随着雨滴落在青瓦上的声音直逼心门,扰的人烦忧。可再烦再累,也得去争。他一袭素麻衫,踏过青石板的小路时,正听见学子嘈杂的交谈。卫瀛挪伞望向众人,昨夜一同行事的学生也在看他。
白鹤堂讲学分为露天与堂教两种,数百学子齐聚,多为露天传学,卫瀛站在三尺台上,眼下扫过数百门生,锦衣华服与粗缯大布泾渭分明,到底是年少,个中心思皆写在脸上。
卫瀛落目在寒衫学子中,柳偲元随目光看去,正是人群中间一位清癯的少年。
“那孩子叫裴远,策论做得好,乃是宜州寒门学子的翘楚。”孟仲宁顺着卫瀛的视线低声道,“他腹有诗书笔墨,只可惜家中贫寒。”
话未说完,一个尖锐的声音插了进来:“孟先生今日请来的就是这位京都名士?看着倒像个穷酸书生!”
话音未落,人群猛然爆发出一阵哄笑,孟仲宁正要呵斥,却被卫瀛制止。
“诸位,我打京都来,家师与孟前辈是故交,因而今日得以站在这三尺讲台上献拙,如有异议,大可来讲。”
卫瀛扬了扬手中书卷,声音朗然。“诸位可知,我手中这《盐铁论》,是何人所撰?”
台下一片哗然。
柳偲元早年宣盐铁著论,讲平准与均输,在宜州百姓间美名远扬,可正因这美名,也为他埋下不少祸患。
那蓝衫公子高声道:“谁人不知是桓宽所记?桑弘羊与儒生的贤良文学之辩罢了!这等浅显问题,也配考校我等?”
卫瀛微微一笑:“那敢问这位公子,盐铁之利,当归于谁?”
那人不假思索道:“自然归朝廷所有!”
“哦?”卫瀛微微一笑,骤转视线,“这位同窗,亦是此见?”
裴远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镇定道:“盐铁之利,名义上归朝廷,实则...”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前排的世家子弟,“实则多入地方豪强囊中。”
台下一片哗然。蓝衫公子拍案而起:“大胆!你这是在诽谤朝廷命官!”
卫瀛抬掌制止喧闹,“肃静。《盐铁论》有云:'山海之利,广泽之蓄,天地之藏,宜属少府。'然则..."他故意拉长声调,“我前日途经宜州,与商贾攀谈,却闻宜州官盐价骤长,自年初至今,已从每引六贯长至十贯,不知这'天地之藏',流向何方?”
卫瀛好整以暇,而前排几位世家子弟则面色大变。他将一切尽收眼底,继续道:“古往今来,学者皆以论道入世,诸位身在白鹤堂,又负书生骨,自当广开言论。因而今日讲学,不如就以'盐铁之利'为题,诸位各抒己见,做策论一篇。”
三三两两的学子聚作一团,有甚者已是提笔在写,卫瀛抬头去看,却发现,书院门口赫然立着一人。
积石如玉,列翠如松。
楚惊睢背对天光,罕见的穿了常服,腰绦裹身,束起了满头长发。他冲卫瀛挑眉笑笑,踏过门槛,朝偏室去了。
讲学结束时,已临近晌午,卫瀛收好书卷,折返回偏室时,楚惊睢已经在等他。二人一同关好门窗后,卫瀛罕见的蹙起了眉。
“宜州形式要比我想的复杂。”他为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干涩的嗓子,“你怎么知道我来了宜州?我料到你要来,没想到却这么快。”
楚惊睢笑了笑,自怀中展开一纸信笺,声音不大却慢悠悠,颇有几分揶揄意思。“你这宜人去处,又风吹江南的,卫瀛,我是武夫,又不是文盲,岂能读不懂你这隐喻?”
卫瀛颇为窘迫,横着眼瞪他,楚定方收起一派浪荡样儿,“你说宜州形势复杂,想必是知道些什么,说来听听。”
“宜州作为江南盐都,我探之前,本以为只是商人私购盐引,再高价转卖,官商勾结以此谋利,但昨日一见才知道,是我想的太简单了。”
卫瀛执笔,在纸上写下了个方方正正的“银”字,楚惊睢心领神会,恐隔墙有耳,纸笔稳妥。
他二人正欲再说些什么,房门却被猛然敲响,楚惊睢眸色一凛,袖间短刃出鞘半寸,卫瀛抬手制止他,略微提高嗓音,“谁啊?”
“先生,是我。”白霭玉声音透过门闷闷传来,卫瀛起身打开房门,少年跌跌撞撞浑身湿透,他二人才恍然,宜州这天儿,真是说变就变。
白霭玉看见房间内的楚惊睢愣了愣后,旋即施予一礼,卫瀛替他拿来了巾帕擦拭,又煮了壶热茶,一番忙碌,这才歇下来。
“霭玉,什么事儿这么急躁,外头还下着雨,也不怕着凉。”
白霭玉左顾右盼,看着楚惊睢欲言又止,卫瀛笑道。“楚大人是可信之人,不妨事,你有话直说,也请咱们楚青天替你做做主。”
白霭玉咬了咬唇,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卷,三人展开去仔细看,赫然是宜州水域布防图。
“裴远的父亲是宜州主河道的修葺工,先前我与邵含珠也是看见了裴远抄画的河道图上有这么一条小路,心生好奇才去看的…”
楚惊睢眸色沉重,他来得晚,对宜州形式不甚了解,因此未发一言。卫瀛指尖流连过图纸上的墨线,最终停留在“东闸”的位置上。
“这是十年前修的泄洪道。”白霭玉裹着袍子,捧着茶杯的手还在抖,“但是这几日接连下雨,这里已经损坏了,这几天官府征集劳工在修缮,我父亲也位列其中。我偶然听见父亲母亲谈话,说什么柳木,偷工……”
卫瀛与楚惊睢换了个眼神,柳木、松木、理石,两字之差,差之千里。
“若是青石铸漕,别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都完好如初,这河槽十年冲毁,只能说从最初就已经是以木抵石。”
楚惊睢话音未落,卫瀛就想到了昨夜暗渠里那一船白银,森然的白如同白骨,寒意悄然爬上了他的脊背。
“霭玉,你先回去。”卫瀛把羊皮卷卷好,“告诉含珠和裴远,这几日不要再接近河道。”
待少年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后,楚惊睢开窗,手中短匕掷向院外不远处的灌木丛,只听一声惊呼,一袭蓝衫的臃肿背影闪过巷尾,卫瀛定睛去看,似有几分熟悉。
“看来我们的鱼惊了。”楚惊睢抱肩挑眉。
“我才刚来宜州不过两天,就已经有人等不及了。”卫瀛冷笑,拿起手边的宣纸。灯烛的火舌舔过“银”字,半边脸隐匿在烛光的阴影里。
楚惊睢垂眸去瞧,那疏眉凤目的菩萨像,隐隐有几分犍陀色。
他从来不知道,卫瀛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你究竟想要什么?”楚惊睢鬼使神差的发问。
卫瀛冲他盈盈一笑,嗓音像淬了毒的蜜箭。
“我只不过,想要一个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