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倾盆,苍穹被紫电撕开,轰鸣的雷震得人心里发闷,也不知这惊雷能劈开多少鬼胎。
“潼关距宜州千里远,侯爷只凭一封模棱两可的信,就敢孤注一掷?”
楚惊睢笑了笑,“你怎么不猜猜,我为何会来?”
卫瀛半掩窗户,留了条缝。宜州天阴且潮,好在他二人都不娇气。
“朝中已有谢党,陛下自然如坐针毡,他派我暗下江南,欲用却怕,如今已有‘谢党矜骄’,他怕再出个‘卫氏清流’,自然得寻个掣肘的法子了。”卫瀛吹开茶盏上氤氲的雾气,新茶根根竖起,形如针尖,馥郁扑鼻。“镇北侯常年在边关,不涉朝中事,如今你甫一入宦场,可是陛下的心头宝贝,是解他燃眉之急的清泉,楚惊睢,若我不笨,你可是带着皇命来视察的吧?不过我却好奇,陛下若要监察我,为何偏偏派你来。”
“天子口谕。”楚惊睢哼笑,“卫大人心明镜儿似的,倒是省得我费了口舌,我有意与你合谋,自然要做些铺垫。半月前辞京,我已同陛下讲与你相左,如今陛下是不得不信,不得不用我。”
卫瀛心下了然。
他下宜州,天高皇帝远,昭衍帝派楚惊睢来“监工”,说白了也是心里没底。谢氏林荫甚众,欲制衡谢氏,必定要扶值他自己的势力。而放眼全朝,寒门子弟式微,而能用者,唯有旧相门生与残军之帅罢了。
卫瀛道:“侯爷,如今你我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楚惊睢不置可否,只垂眸去嗅那杯新茶。绿茗浮沉,水雾氤氲,看不真切。
香是香,就是苦了点。
“你说宜州水深,”楚惊睢没再喝茶,反而问道,“怎么个深法儿?”
卫瀛手执羊毫,铺开宣纸,娓娓道来。
“先前来的那孩子你看见了吧,姓白,我与他初见,是在白鹤堂后身商街的尾巷里,彼时他正因这每月二两的束脩费与人争执,”卫瀛端茶润嗓,“那时我就在想,束脩这样送给师长的敬礼,何时也要按月强纳了?”
二人四目相对,皆在彼此眼中看见了荒唐。
“这笔束脩用来孝敬谁尚未可知,我却在与白霭玉对峙之人手中看见了一本账册,专门给白鹤堂记账,也不知是这书院对宜州太过重要,还是早被有心之人操纵了去。”
“白鹤堂,白鹤亡啊。”楚惊睢道,“本是育才育德的佑人之所,如今也要大厦将倾了?”
“可如今不是侯爷来了么?”卫瀛弯弯眼角,颇有调侃之意。“打京畿来了个楚青天,来为我等寒门子讨公道了。”
楚惊睢瞥了他一眼,“你都敢在书院大肆宣讲盐铁之论了,卫瀛,我可没在你身上看到半分惧意。”
“怕啊,”卫瀛起身,摇曳的烛光将他的身影打在墙上,越发显得不真切。“我怎么能不怕呢,我贪生又怕死,可皇命难违,再怕也得往上爬,楚定方,你不怕么?”
卫瀛那双狭长的眼笑的弯弯,楚惊睢与他对视,轻而易举坠进了名为卫烬燎的网。
他想,怎么会不怕呢。
户部的银子批的一年比一年少,潼关上上下下几百口,老幼病残数千人,在那穷乡僻壤的地方世世代代扎根,连最基本的农耕都维持不了,他怎么会不怕。
镇北侯,听着多么威风。
“侯爷还记得邺城的盐引吗。”卫瀛在纸上笔走龙蛇,粗略的画下了北方地区的版图。
大昭疆域辽阔,幅员甚广,北接戎狄,南临蛮夷,一条黄河将北方串联,而长江又承担起南方地区水田灌溉和交通的主要作用,水利,民之本也。
楚惊睢被声音拉回神,微微颔首,示意卫瀛继续说。
“邺城虽临近京畿,也只不过是一小小的县市,可这一隅弹丸之地,却能牵扯出如此多的人和事,军械,盐铁,哪样儿不是国本,更遑论偌大的宜州了。宜州是先帝钦定的江南地区盐都,又临海,无论是陆地贸易还是海上贸易皆畅通无阻,”卫瀛笔下艳红的朱砂点在纸上,钩画了个圆。“从北到南,少说几千里,他薛明远一家能收到扬州刺史精心保养运来的珊瑚,那你说宜州能不能收到由潼关运来的箭簇?个中牵扯,风波诡谲,看来你我要在这里逗留好一阵子了。”
楚惊睢亦是沉吟:“如今,你我对宜州了解甚少,其中缘由,得需再探。”
“侯爷何不与我赌上一赌,”卫瀛倏尔展颜,“宜州官员纵横交错,连白鹤堂书院也未能置身水火之外,而今临近年关,就赌不出明日,便会有官员来宴请我这位公然讲大逆之言的‘卫先生’前去吃茶喽。”
“你与那孩子说的银子,又是怎么回事?”楚惊睢颇为无奈看他一眼,“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插科打诨。”
“就在昨天。白霭玉与邵含珠等学生带路,与我一同去了宜州东港。那是条年久荒废的暗道,我在暗渠里发现了大约五艘旧船。”卫瀛蹙起眉头,沉下了嗓音,“天太黑,又去的匆忙,我只来得及粗略察看。船身腐旧严重,平层码满了盐罐,暗格里却藏着的都是白银。只是没看清楚,白银烙的什么款式的官印。”
“你是怀疑,这批银子陈放已久?”
“是对是错,查过才能知道。”卫瀛说,“镇北侯奉旨而来,可宜州毕竟天高皇帝远,谢家哪怕是八百里加急也不能一日而至,今儿是腊月廿九,要让宜州的百姓过个好年,你我且先按兵不动。”
雨势愈发大了,风顺着窗缝钻入屋内,激得卫瀛打了声喷嚏。
“这是有人念叨卫大人呢。”楚惊睢嘴上调侃,却仍是把门窗关好。
卫瀛不答话,只凝目盯着漆黑的夜空,惊雷划过他的瞳孔,最终定格在宜州城最大的酒楼——枕水居。
即便是雨夜,枕水居仍然人声鼎沸。三楼天字号雅间,临窗之人极目远眺,居高临下俯瞰整个宜州。
“从京都来的卫先生么…有点意思,宜州陈潭多年,如今终于有些乐子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