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州是昭恒帝钦定的盐都,以港口贸易名声远扬,商贾不计,因而即便是三更,仍旧灯火通明。宜州城内一片富庶,任谁来看都要赞一句富土。卫瀛只身在青石巷的石椅上,新茶早凉,他仍在等。
三更天过,青石板的小路蓦然脆响。卫瀛双眼含笑去看,那粗布麻衫的少年气喘吁吁,眼里却亮的惊人。
“你倒是灵,怎么就确信我会等你?”
少年人璀然一笑,“先生效仿菩提子,约我三更来相叙,如今我是破釜沉舟,何不赌一把,赌先生就是救鹤人!”
卫瀛不置可否,那青衫少年端起凉茶一饮而尽,卫瀛知晓闹市不是商议的合适地方,二人挪步,峰回路转,到了白鹤堂内的一间偏室。
满室檀香间,卫瀛看见了那少年怀里抱着的书卷。
“昭恒三年三月初七,与白鹤堂诸生植梅百株。嘱曰:梅耐苦寒,诸君亦当如是。”
“昭衍十年腊月,盐铁使强征书院田产,余持先帝御匾对峙于衙前。是夜,三百学子秉烛围衙,火光彻夜未熄。”
末尾的字迹乱却不改笔锋,“春蚕尽而税吏至,秋谷未登而官牒催。吾道穷矣!”
卫瀛指腹抚上旧纸,上面似乎还残存着柳偲元墨下的余温,眼前少年义愤填膺,五指拢拳攥得咯咯响。“先生,我乃宜州白霭玉,于昭衍十年暮春入白鹤堂书院学习,如今已有五年矣!
五年间,宜州早已大变,柳相遗风不再,反倒是官官相护蔚然成风,我在书院久,感情自然深,于是今日才鲁莽,让先生见笑。”
“我知晓你心急,可心急成不了事。”卫瀛仔细翻阅那白鹤堂旧迹录,字字珠玑,这是他的老师身为前人为世道做出的挣扎。“我自天启来,姓卫,你可以喊我卫先生,我见你年岁轻,却能与那官家当面对峙,想必也是知道不少事情吧?”
“先生既认得丞相旧笔,我也不再卖关子!先生可愿意和我去一个地方。”
临近年关,宜州灯火长明,更有摊贩早早悬挂灯笼红烛,商街一片热闹,白霭玉却不流连于繁华景,他面色凝重,脚下生风走的极快,卫瀛眼观六路,一路上愈发萧条。
“你今年可有十五?”卫瀛理了衣衫,偏头问他,“这条路是通往何处。”
“满打满算,刚好十五。”白霭玉说,“这是通往宜州东港的小路,是被学生们一点点踩出来的。宜州多水路,大部分人去东港都得撑船,这条道虽然绕远,但胜在隐蔽。”
越走,海风的腥咸越近,隐约间还能听见嘈杂的交谈声,二人辗转迂回,停在一处铁门前。白霭玉用手放在唇边,学了两声布谷鸟的叫声,生了锈的铁门吱嘎一声开了,卫瀛看见,面前有四五个人。
或者说,是同白霭玉年纪相仿的年轻人。
“这位是打天启来的卫先生,事发突然,我未曾与大家先说就贸然带来了人,实在是无心之失,请大家莫要见怪。”
许是少年相同的凌云志,几人虽有戒备,却仍是侧身请卫瀛进来,“卫先生,此地是宜州东港驶向扬州的偏道,我……”白霭玉话音未落,便被一少年制止,卫瀛挑眉去看时,那孩子也在瞧他。
“霭玉,他是何人,值得你如此相信,倘若是那狗官派来的细作,我等诸位数月的努力岂不是要付之东流,还要落得个不死也半残的下场!”
“嗯,有戒备心是好事儿。”
卫瀛踱步去瞧,夜色如墨,由于距离稍远看不真切,只能看见暗渠来往船只停泊修整,船夫早眠,只剩几页扁舟沉浮。
“我自京都天启来,师承旧相柳偲元,诸君若有何疑问,我在宜州久辗转,他日尽可来白鹤堂书院详询。”
总归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卫瀛自报家门,他几人虽悻悻,也没再说什么。白霭玉身先士卒领头,卫瀛入乡随俗行二,几人猫着腰摸黑前行,足下轻得好似燕雀。
虽说是暗道,但是此处年久失修,空气中浸着一股霉味儿,卫瀛擦亮火折子,借着忽明忽暗的光去打量,顶棚上的瓦片还在滴水,想来是宜州城内排水系统下的暗道,一行人复行数十步,见到了水路,一排排船只停泊在岸边,漆黑无波的水面,却平增几分骇意。
卫瀛示意几个孩子放哨,自己则孤身前行。
三更的宜州水冰凉刺骨,卫瀛脱靴,赤足踩在水里,钻骨锥膝的凉意只片刻便麻痹了他的神经,冻得牙关直打颤,但他未曾在意。先前在远处,又因天黑,看得并不真切,如今临近了,卫瀛才发现,这些船比正常运送盐引的商船小得多。
按理来说,宜州作为先帝钦点的盐都,官府打捞并制作盐引,宜盐行销江南,数十年如一日。即便是近年来有商贾行商,由此处购入,缴纳盐税,再行脚卖出,有宜州官府批红,也不至于用小船行私。
卫瀛眉心皱起,指尖在船身剐蹭,触手一片**的痕迹,他恍然惊觉。
宜州临海,哪怕是粗盐,也需要引水蒸煮沉淀,为保证盐的质量,多半是用容器密封,防潮降燥,而运输的船只更是要通体刷油,防止渗水。可眼前小舟不仅养护不佳,船板也受潮,绝不是运盐的佳选。
如今夜色四合,周遭皆寂寥,卫瀛回头去看,少年仍在。他示意要上船再探,白霭玉咬了咬牙,跑了过来。
“先生,”他沉下嗓音,低声道,“我同您一起。”
远处学生们并排而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卫瀛回头深深看了一眼,然后登上了船。船体不大,首尾相隔只有数十步,白霭玉垫后,卫瀛借着火折子的微光,看见了一排排码的整齐的盐罐。
一切看着都井然有序,但事出反常必有妖。卫瀛深知,此处定然暗藏玄机。
他小心翼翼挪开盐罐,指腹在船板上摸索,年久失修的木板上满是木屑和木刺,刺在指尖针扎一样疼。但卫瀛并未松手,突然,他在木板的最边缘,摸到了一处凹下去的夹层。
卫瀛掌下施力,破开了夹层的边角,他下手轻又慢,即便是预料到船舱下有货,可当夹层里密密麻麻的白银映入眼帘时,卫瀛还是滞住了呼吸。白霭玉自身后探出头来,眼睛睁得圆溜溜,几乎要发出惊呼。卫瀛眼疾手快,捂住了他的嘴。
“走。”
卫瀛将夹板拼合,又把盐罐摆好,二人自原路出,蹚过刺骨冰冷的水,与余下几人会和,一路上,无人发一言,直到离开逼仄的暗渠,白霭玉仍旧心有余悸。
穿过宜州东港,又走过了喧闹的商街,水雾凝成的瘴气散去,卫瀛也悄悄吐了口气。
“先生,霭玉,你们说句话啊!”倒是那脾气最冲的孩子沉不住气,“自打出来,你们一句话不说,那船上到底有什么?”
卫瀛看着他们的眼睛,掷地有声。
“你们是饱读诗书的人,夫子授尔等时务论,而今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听着,你们从没来过宜州东港,也没有发现劳什子的暗道,至于那船上有什么,过几日自然就会有答案。不要说我不告诉你们,倘若脑袋都没了,还要什么真相。”
那孩子还要说什么,却被白霭玉拦了下来。天忽然轰鸣,豆大的雨点随紫电一同划破天幕,照亮了白霭玉苍白的脸。
他说:“含珠,邵含珠,别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