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天儿朔风冽冽,刮在人脸上,刀割似的疼。
楚定方离京那日,也是个大雪天。
他有侯爵加身,又是世代传下来的兵权,无论是在谢氏,还是昭衍帝眼里,都是钉一样的存在,如今煞神远去,不知几家欢喜几家忧。
谁喜谁忧,楚定方并不在意。
他是塞北的儿郎,是天地间的鹰隼,即便是封山的雪,也压不住策马驰骋的血性。从京畿到潼关的路有千里,为了开拓这千里的路,三代潼关军,死伤无数,他们以身殉国,是铮铮铁甲铸就的地缚魂在为大昭戍守边疆。
如今,他怎能甘心,营中有细作存活。
卫瀛的话仍在耳畔回荡,看似一言未发,其实什么都说了。近年来,他重用陆青涯,并不只是因为那些一同长大的情分,更是因为,将才太少,用无可用。潼关地广人稀,大多是楚老将军仍活着时收归麾下的部将,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北方,繁衍,发展,既要生存,又要效力,何来将才。
可那又如何,他楚定方,一人可当百万师。
浩浩然风雪夜,天地尽白,却掩不住楚侯一袭黑衣。
他想,卫烬燎这把火,从天启,一路烧到了潼关。
楚惊睢策马疾驰时,忘却了潼关肃杀的冬。天地辽阔任凭鹰犬疾驰,雪山连绵纵横八百里,篝火一点处,便是他乡。
他要回到世代扎根的地方,清剿匪,再把这一把篝火,连同卫烬燎的魂魄,一起烧到谢家,烧到天启,烧到京畿神霄绛阙的那位君王的身上。
他不再困囿于中庸。
腊月廿三,楚定方在潼关的鹰嘴崖,再见到了陆青涯。二人只身天地间,以缄默对峙,四目相对时,无声胜有声。
陆青涯跪了下来。
楚惊睢本以为陆青涯会歇斯底里,会为自己辩驳,会求得他的原谅,但是他没有。
“将军,我与你出生入死七载,七年间,每到夜晚,心中的谴责逼的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如今你看破一切,我倒轻松。只是前路漫漫,您被卷入这泥潭之中,可再不能全身而退了。”
楚定方安静的伫立,听他的将死言。
“我本生于颍州,家族依附谢氏而活,作为庶子,我即无出身又无权势,为了讨好谢家,我六岁送去谢府,给谢家长子谢昙做伴读。只因惹怒少爷,便像狗一样,随手可弃。
潼关七年,我把这里当做家,我日日欺骗自己,谎话说多了,却没想到也有露馅儿这一天。
我这京畿的幽缚骨,不能背弃旧主,可我愿做潼关的地缚灵,为您再守八百年边关。”
楚定方闭上了眼,耳畔又是卫瀛那句。
穷寇思乡。
皑皑三尺白雪的悬崖峭壁间,陆青涯横剑自刎,引颈就戮,滚热的鲜血染红溅到楚定方的脸上,他想,应当是血吧。
应当是血吧。
史官记,镇北侯楚定方,于昭衍二十五年腊月,肃清潼关军及潼关城,俘获谢氏细作二十五人,其中亦包括副官陆氏。全军上下,皆为之唏嘘。
众细作于午时三刻斩于潼关口,全军观之,无不哗然。
同日,卫瀛在京都,见到一只大雁。
那鸟好似有灵性,落在府邸的屋檐上,腿间绑着一封信,卫瀛拆开信筒,信笺上铁画银钩四个大字:
料事如神。
卫瀛指腹抵着信笺时,仿佛闻到了淡淡的松烟墨香。他想,把楚定方拉入这场党政之争,是否太过残忍。
十数年前相府遥遥一瞥,彼时楚定方虽年少,走马过街春风得意的身姿早已刻在心里,那是比花朝节更醉人的花。
卫瀛垂下了眸,敛去眼底一片晦暗。将信笺抵在心窝,长长的叹了口气。
楚定方,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
当晚,燕铮带着皇帝密报,要求卫瀛再查谢氏,手段不论,死生不论。随密旨而来的,还有一块金字腰牌。
卫瀛摩挲着腰牌,借着跳动的烛光,他看见了自己的野心。
次日,卫瀛称病,闭门谢客,暗下江南。
行至中路,他路转,再去了趟邺城。
时隔数日,邺城换了新的父母官,所过之处虽不富庶,却胜在聚兴。这位叶大人出身寒士,是邺城百姓举孝廉,一封封书信送至天子眼前,才造就了如今的叶渠。
他登门造访知县,这位叶知县受宠若惊。“大人前来,是寒舍蓬荜生辉。”
卫瀛与他寒暄。“叶大人临危受命,在位谋职,本官欣慰。”
二人阔论许久,从诗词歌赋到为官之道,从天地风月到家国民生,卫瀛感慨叶渠君子澄澈,二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叶大人,实不相瞒,烬燎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求。先前邺城一事不了了之,实在于心难安,恳请叶大人允我查看鱼鳞册。”
叶渠身形顿了顿,最后取出架阁库的钥匙。卫瀛仔细查阅,邺城土地不多,自昭衍十年开始,分到百姓手中愈来愈缺。他细眉紧皱,面庞也攀上三分愠色。
土地众多,却多掌握在薛氏手中。从前薛氏借地收税,剥削百姓甚重,如今薛氏已死,叶渠分地于民,邺城才稍有缓势。
叶渠知晓卫瀛要做什么。他出身寒门,见惯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惨状,如今有先驱当道,他自当追随。
卫瀛弯下腰,与叶渠相对,弯腰倾身,作揖一礼。
“卫大人,士为知己者死,下官万死不辞。”
卫瀛辗转数日,终下宜州。最是江南好风景。如今时值腊月,宜州却仍有润酥小雨。他手执油纸伞,阔目远眺,所见之处商贾富饶,所闻之处诗书朗朗。
卫瀛知道,柳偲元为何要他下宜州。
宜州有着号称江南第一书院,名曰白鹤堂。彼时柳偲元尚年轻,在宜州为官,承蒙先帝垂青,特设书院,教化天下寒门子弟。如今柳相不在,宜州孩童却仍能熟读他的诗。
那日临行前,柳偲元赠他书信一封,名曰拜谒帖。
“春蚕尽而税吏至,秋谷未登而官牒催。”
卫瀛在青石巷尾的街角收起了伞,腊月廿八的黄昏,白鹤堂后院的梅树下,站满了粗布衣衫的学子。他以一帖拜谒,惊动了书院讲学,也惊动了数十书生。那数十双眼睛望过来时,卫瀛看见了柳偲元早年在宜州埋下的火种。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书院讲学耳顺之年,学生都唤他孟先生。孟仲宁枯槁的手指抚上笔墨时,卫瀛看见了他眼中的泪光。
“我与偲元是故交,早年因政见不和,我一怒,下江南,如今已有近四十年未见。今日再见旧人书,难免心绪激动,卫大人,不知偲元,他可还好?”
卫瀛展颜,突然想到,近乡情更怯。
“老师身体仍然硬朗,特意托我来向您问好。”
孟仲宁的宅邸在白鹤堂书院身后的内巷,说是宅邸,不妨说是草堂,斯是陋室,惟先生德馨,卫瀛搀扶着他,一路细雨绵绵。
他二人一路浅谈,多是孟仲宁发问卫瀛来答,诸多琐事,他却听的乐呵。
甫一落座,卫瀛铺开柳偲元替他备好的谒帖,卷轴右上孟遂亲启二字灼伤了孟仲宁的眼,四十年来,辗转反侧,如今再见故人笔迹,却是让这位耄耋老人泣涕。孟仲宁一字一句反复斟酌品读,半晌,尽化作长叹。
“我与偲元早年便是因为这盐铁二字相悖,没想到如今,这股邪风又吹到了宜州来。”孟仲宁抿了口茶,继续道,“早年,谢道桓的手越伸越长,他不满足于位列三公,不满足于国丈,他利欲熏天。彼时偲元要斗,而我却怯。我与他二人争执,宜州地偏,我请辞偏安一隅不思官场,却不曾想,命不由人。
如今却是‘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了。”
卫瀛替他斟满茶,个中情况娓娓道来。“谢氏独大,触怒天威,天子有意争权,我们做臣子的岂能坐视不理。数日前,陛下派我与镇北侯一同前去邺城赈灾,所行之处民不聊生,又牵连盐铁均田之事,鄙虽无大才,却也甘愿为天子解难。”
孟仲宁指尖抵着杯沿儿,思忖片刻,“宜州如今,并非太平地,宜州是圣上指定的盐场,盐引皆由宜州出货,经商人之手运往全国各地,宜州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地风起云涌,巡检司官商勾结人尽皆知,却无一人敢出头。谢道桓的野心并不满足于财权,他是要让天下都跟他姓谢,狼子野心。”
卫瀛细眉蹙起,“如今我暗下江南,手中无刀,如何定罪。”
孟仲宁笑了,“谁说你无刀,圣上有意夺权,用你做刀,此之彼之,他是你的刀;镇北侯早在邺城之时便入宦场,你又岂不知,他楚侯不是你的刀呢?
白鹤堂号称江南第一书院,门生多为寒门子弟,卫瀛,你若想争,便要以此为切口,我相信柳偲元看人的眼,明日一早,我便请你来,为宜州的寒门,上一课。”
卫瀛拜别孟仲宁后,辗转反侧。
他这一张弓弦绷得太紧,如今乍到宜州,远离宦海,周身尽是自由气,却不知该何去何从。
天地苍茫,孑然一身。
天街小雨,润的宜州一片翠色,卫瀛回首去看,书院匾额上龙飞凤舞的大字,如今已然有了裂痕。
巷口内,忽闻争执声。
“每月二两束脩,当真是要活活逼死我们!”青衣少年攥着账簿,脖颈涨得通红,他面前坐了个圆领绸衫的中年人,闻言嗤笑两声。“往日旧例早就不做数了,如今书院归盐铁司管,给不上银子,趁早卷铺盖滚蛋。”
卫瀛一袭青衫来,步履轻轻踏入停内,雨水顺着伞骨落,悄然浸湿他的衣袂
二人见卫瀛来,止住了争吵。
“这位大人,不知可否借账册一观?”
绸衫人见卫瀛一袭粗布衣,眉眼间尽是不屑。“哪里来的穷酸人,也配碰官家文书。”话音未落,他只觉得腕骨骤然一痛,卫瀛袖中小匕亮出,抵在他的皮肉上,只一瞬,攻守易型。
“昭衍三年腊月,炭火费二百两?白鹤堂二十八间厢房,每间每日要烧三斤银丝炭不成?”卫瀛指尖划过墨迹未干的条目,悠悠道,“更奇的是这笔‘鹤羽修缮费’,白鹤堂何曾养过活鹤?”
那绸衫人额头满是冷汗,他欲辩解却被卫瀛制止,账本稳当当落回桌案。
卫瀛指尖扣桌案三下,笑意吟吟,“大人不必紧张,鄙人不过经过此处,听闻争论心生好奇罢了,无意挑起事端。”
雨势将歇,晚霞的光披了满身,回首去看,那少年也在看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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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宜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