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正三刻,卫瀛是被推门声惊醒的。
他身体算不得好,幼时亏空,长得纤瘦伶仃。如今一连三日查案不得歇,倦的烦躁。
楚惊睢刚一进门,只见卫瀛把头埋在被窝里,只露了个脑瓜尖,一抬头,眉宇间还有没化开的躁郁。他心虚至极,匆匆留下了句“抱歉”,又携着一阵风走了。
卫瀛暗骂楚定方是莽子,扰人清梦,罪无可赦!
二人再见,已是一刻钟后,卫瀛穿戴整齐,楚定方同他讲,昨日丑时后,邺城地牢天降流火,烧的渣都不剩。
今早逻卒前去勘察现场时,只在烧成焦炭的薛明远身上发现一只箭簇。
卫瀛毫不意外。
“谢家能在大昭屹立多年不倒,根都扎进了皇城血脉里,区区一个薛明远,弃卒保车才是正常的。”
楚惊睢眉头仍皱起:“陛下要活人,要你我来查邺城,如今人证死了,你就甘心这样不明不白的回去?”
卫瀛挑眉嗤笑,睨了他一眼。“敌在暗我在明,甘心与否的,也不是你我说了算。昨日在城西,薛明远那番话你也是听见的——陛下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本不愿深究谢氏,派你我来也只是敲打罢了。
侯爷啊,切勿操之过急了。”
二人心绪大不同,相较于楚惊睢的食不知味,卫瀛倒显得胸有成竹。
楚定方自读书时便被一个“忠”字困囿,直到父兄皆死,他披挂之年还尚未及冠。
他羡慕卫瀛的谋略,羡慕他的一腔孤勇,羡慕他有燎原之心。他有太多要问,太多不解,可真当二人静下心来独处时,也只化作一句。
“你我素昧平生,你那日,为何要救我。”
卫瀛打了满腔腹稿,以为他要问谢家,问自己,问为何心机深沉,可却没想到是如此,他缄默片刻,声音轻的像要飘散。
“并非素昧,你我见过的。
彼时我不过十二,还是柳丞相门下的外生,那是昭恒十年的花朝节,你自相府门前过,怕是未曾留意我这号人。”
楚惊睢嗫喏了唇,胸腔内如擂鼓。
彼时的他尚年少,却是昭恒十年天子钦定的武举人,打马过街,商贩走卒无不为之喝彩,只可惜,时移世易,英雄也沦人下臣。
——
逻卒前来请他二人回京时,说明了要带罪臣,楚惊睢怒极反笑。“如今罪臣已死,如何押送?”
首领冷声:“陛下的旨意,侯爷莫非要抗旨不遵。”
卫瀛抬手拦住楚惊睢,面上仍是从容笑意:“大人说笑了,薛氏一族走私盐铁,罪证确凿。只是昨夜诏狱的一把火,烧得干净人,却烧不净罪证……”他弯腰拾起箭矢,箭镞刻着细小的谢字,“谢家的风声,竟是比皇都还快。”
逻卒面色骤变,卫瀛却已转身吩咐燕铮:“将薛明远的尸身和盐引装箱,连同这箭一并送入宫中。陛下圣明,自有决断。”
风雪消匿,一行人踏上归途,辗转数日,再回京都。
同卫瀛所想无二,清谈风气下,昭衍帝辍朝五日不上,对待薛氏也只是轻飘飘的一句:“全族诛之,女眷充妓。”
此事至此不了了之。
燕铮携密报夜探卫府时,卫瀛正在独奕。他早料到燕铮会来,早已屏退侍从,静待佳音。
皇都一纸密报,赵盈邀他一叙。
卫瀛携着一身风雪来,御书房地笼烧的暖,片刻便融化他肩头的霜雪。
“臣卫瀛,面见圣上。”
昭衍帝并不急着让他起身,他笔下龙飞凤舞,正写着几个大字。卫瀛就保持着跪姿,一动未动。
是天子,在敲打他的臣。
半晌,他示意卫瀛起身,桌案上的字也呈在卫瀛眼前,是一个端端正正的“谢。”
“朕不与卿卖关子,谢家盘根错节,如日中天。朕不问过程,只要结果。
卫瀛,你是皇兄举荐之人,朕用着放心。你如今的地位,权势,皆拜朕所赐,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朕希望,你有数。
至于楚定方,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昭衍帝只说了寥寥数言,便称病去歇息。卫瀛临走时留意了这位年轻帝王的面色,面若金纸,内里亏空。
就连情绪,也不稳定。
卫瀛心下了然,谢家不需要不听话的棋。
可他卫烬燎要。
卫瀛乘风雪而归时,楚惊睢在偏厅已有段时候了。他心中惦记着北方,惦记着潼关军,惦记着与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亦或是,他心中仍存侥幸。
“卫大人,卫瀛。近半月来一道同行,楚定方早与你推心置腹,只是……”
卫瀛伸手抵住了他的唇,只轻轻摇头,勾起了唇:“侯爷,不必多言,卫瀛知你心有忧思,如今我只赠你一言。
穷寇最思乡。
回去看吧,种种一切,皆摆在你眼前,只要你愿意看,只要你愿意信。”
楚惊睢略微愣怔,触感从唇上一路蔓至心尖儿,好似猫爪抓挠,痒得很。
他起身拜别,颇有仓皇逃窜之意。脑海中浑浑噩噩,最终尽化作那句。
“穷寇思乡。”
——
昭衍十五年仲冬,镇北侯楚定方修书圣上,讲潼关诸事繁杂,一纸诏书,请求归北地。
昭衍帝只当他二人意见相左,特批楚定方戍边,再带白银千两,以示皇家仁德,抚慰将士。
楚惊睢临行前,是个晴天,卫瀛与他暗自会面,只赠了一纸信笺,寥寥数言。
“欲言诸多却还休,怎奈风波将起,忍向离筵话倾别。应是宜人处去,再见,风入江南,瓜州小船。”
楚定方与他行礼,月夜凉,凉不透两颗羁旅漂泊的心,他折好笺纸,放在怀中,只道一句。
“愿君珍重。”
卫瀛心绪不宁,一夜难眠。翌日一早,他屏退侍从,只身一人,一路风雪兼程,来到了天启外的一个小县。
他要去见,他的先生。
此处虽为弹丸之地,但因是柳丞相告老还乡隐居之所,白日里门庭若市,拜见者络绎不绝,但今日却格外萧索。
卫瀛只见门口扫雪的小童,忙道:“麻烦小童子替我通传一声,就说先生旧徒卫瀛求见。”
门童瞧了他一眼:“先生有吩咐,近日身子不适,闭门谢客。”
卫瀛愣怔,柳偲元早就算到他要来,因此早早吩咐门童清扫积雪,闭门谢客,可如今却不愿见他,分明有怨。
他垂首,撩开衣摆,膝盖一弯,长跪不起。
“逆徒卫烬燎,请先生见我——”
白日雪厚,不久便落了他满头,那门童见此情景,慌乱回屋,却再也没了动静。
雪落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不知过了多久,卫瀛只听门吱嘎作响,小童自屋内踱步而出,执纸伞,替他荫出一方净土。
“卫大人,先生请您进去。”
卫瀛踉跄着进去时,柳偲元正在独奕。
他并未急着问卫瀛什么,只扶他落座对面,递上棋子。
“烬燎啊,这盘棋,我下了半个时辰,三劫无胜负,如今交于你,让我瞧瞧。”
卫瀛手执黑子,踌躇片刻,一指鹤衔,抱吃白棋。柳偲元端详他,摸着胡子,也送白子断吃,一时间,本就僵持不下的棋局,隐约有白子胜出之势。
可卫瀛不甘心。
他步步杀招,以棋子进攻,却被柳偲元尽数化解,以柔克刚,二人迂回,枰间星罗棋布,黑白两色合纵连横。
不觉间檀香燃尽半柱,胜负已定。
卫瀛垂首,耳畔是柳偲元悠悠的叹息。
“烬燎啊,你杀心太重。”
不待卫瀛回答,他自顾自娓娓道来。
“你拜入我门下那年,也是这样一个冬天,你是靖王举荐的人,我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便收你为外生,做些洒扫的活计。
彼时你虽年幼,却沉得下心,我知你品性蕙质,收入为徒,授诗书,品文章。你十五那年,我赐你表字为‘烬燎’,本意是借这把火,中和你名中的滔滔江河。
可是这把火,如今烧的太旺,卫瀛,沉下心来罢。”
卫瀛唇齿间晦涩难言,千言万语皆吞入腹中,只跪伏在地上,磕下一个头。
柳偲元坐在首位,静静看了他半晌,终于是闭上眼睛,无可奈何。
“我平生最恨结党营私之辈,你心细如发,想必在查邺城之时便早已发现我昔年手稿,此事牵连甚广,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你借楚侯之手灭薛氏,先生虽深居简出,却也有所耳闻。
卫瀛,圣上重用你,欲用你夺权,是大事,亦是险事,谢氏一族林荫甚众,你的路,太难了。”
卫瀛抬头,四目相对间,眼中的火点燃了柳偲元枯槁的灵魂:“求老师,不吝赐教!”
柳偲元突然笑了,他说。
“我一生,追先帝佐贤王,平生多行中庸之道,而今乱世起,烬燎,先生送你‘九思’,你切记。
一思,思明,日月有蚀而天道不晦,人心蒙尘则山河倾覆。
二思,思危,铜镜照形,史镜照运,人心为镜照杀机。
三思,思义,昔乱世无义战,而仁者有义师。
四思,思变,穷则变,变则通,柳暗花明又一村。
五思,思慎,慎独明志,方能致远。
六思,思退,他日若见天启门下悬九尺白练,须记为官者,怀中除官印更有鸩酒一壶,这是文人的风骨。
七思,思衡,水至清则无鱼,昔日旧帝举孝廉是阳谋而忘却私相授受,平衡之道,在于予三夺七。
八思,思默。默杀之道,藏在韬光养晦,不鸣而蓄势之中。
九思,思天下,铸九鼎不如刻民心,为帝刃,自然要扬帝德。
烬燎啊,此九思,乃是为臣良方,行且益坚,功不唐捐,先生赠你忠君之法,你切记,切记……”
卫瀛听字字泣血,眼眶滚热,柳偲元将他扶起,踱至桌案前。
“我早知,你非池中物。我门下弟子不计其数,唯有你,这双墨洗似的骊珠间透着的韧劲儿,让我记了数年。
变革岂是形单影只能成功,谢氏盘根错节,你若要蚍蜉撼树,可谓是天方夜谭,先生替你指条明路,去吧,去南下,宜州会有你想要的一切。”
柳偲元送卫瀛出门时,雪势渐大,满天的白晃得人眼眶发酸,卫瀛一摸,热泪浸了满脸。
他撑着伞,回头再看,柳偲元浑浊的双目,佝偻的脊背,蹒跚的步履,种种一切皆告诉他,他的先生,已然垂垂老矣。
卫瀛敛下眸中的热泪,只心道。
先生…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