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梆子刚响,邺城府衙后堂仍旧灯火通明。
燕铮将誊抄的账目呈上,卫瀛借着烛光,在字里行间取搜寻蛛丝马迹。
“昭衍十年仲夏,邺城水溃决堤,水击西城墙,朝中拨五十万两白银修葺。青石三万方,糯米灰浆八百车,这个数目侯爷瞧着可对?”
楚惊睢嗤然:“本侯当年在潼关筑城,青石用量不过此数三成。邺城西三里尔尔,竟要耗费如此。”
他二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起身,暮色四合,风雪送行。
邺城地小,多山路,只有一条邺河蜿蜿蜒蜒,二人分工明确,绕开守卫,卫瀛直奔邺城府库,而楚惊睢走偏锋,策马去城西。
本朝有先例,历任地方官行修葺事,必定要留存材料以作参考,卫瀛深谙,邺城虽表面背靠薛氏,但薛氏人丁稀薄,远构不成如此奢靡放纵。
毕竟,薛氏,也只是一枚棋子罢了。
楚惊睢夜探城西,冬日气候严寒,从外面看并未有何不妥,短匕出鞘,刀光闪过,借月色查看,露出的赫然是蜂窝状的土石。
此种石块遇水即溃,拿来筑城围堤,岂不是天子脚下动土。
子时三刻,更夫鸣锣。卫瀛借着火折子的微光,在府库记账簿的最底层,看见了一个银匣。卫瀛指尖一动,袖中短匕锋利,削铁如泥。
跳跃的火光照亮发黄的信笺,卫瀛指尖随字迹而走,落在“昭恒三年”的字迹上顿住,这是昭衍帝登基前的年号,彼时他尚年幼,仍是旧帝在位。
昭恒帝在位时,重用丞相柳偲元,柳丞相两袖清风,兢兢业业,可惜彼时王朝已有倾颓之意,丞相一生无子无女,还乡后又设学堂,门生甚众,可谓是奉献一生。
可惜他一生文臣骨,却拗不过这腌臜风气的世道。
新帝登基时,谢氏一族权倾朝野,明里暗里挤兑忠良,为祸一方,柳丞相心有不甘却无奈,只能告老还乡。
信纸上的字迹略有模糊,唯独落款处“柳偲元记”的笔迹仍旧清秀。
“薛公台鉴:谢氏欲借河道修缮之名行盐铁私运之实,今晨截获货船三艘,皆以青石为幌,实载......”
可怜柳相一片澄明心,却没意识到薛氏早已倒戈。
窗外忽然有瓦片碎裂的声音,这是卫瀛与燕铮定下的暗号。
有人来了。
卫瀛将信笺塞入袖口,自偏门闪身而出,夜深风雪疾,燕铮扶他上马,隐匿在黑暗中。
寅初时分,楚定方携一身风雪而归,卫瀛早早坐于桌前,满室茶香。卫瀛替他斟了一杯茶:“风霜露重,侯爷歇歇。”
楚惊睢一饮而尽,手一挥,暗处亲卫便将一人绑了上来。
“军、军爷饶命!这都是薛老太爷六十大寿前就挖好的,说是要给扬州来的贵客运寿礼......"
“寿礼要走地道?”楚惊睢冷笑,起身站在那人面前,“去年秋黄河改道,邺城府库的赈灾粮,是不是也从这里运走的?”
工头只咬死了一概不知,卫瀛轻叹,谅他也不知晓。薛明远做事一向以谨慎著称,他在朝中早有耳闻,他能做到如今四品官的位置,不光是背靠谢家,还得多亏他那张巧言令色的三寸舌。
楚惊睢朝暗处使了个眼色,属下心领神会,带着工头出去了。
“谢家的手,伸得倒是比你我想象的长。赈灾粮暗运,再高价售出,富的富死,饿的饿死。”
“何止是赈灾粮啊。”卫瀛倏然笑了。他展开怀中卷密卷,指尖流连过那些蝇头小楷,递到楚惊睢面前。“青石为幌,实载箭簇三万支。
谢家假借薛氏寿宴走私军械,三万支利箭,自潼关下游挖城渠,改暗道,暗度陈仓,这批货,自北地一路南下,去处未可知。”
“好一招祸水东引。”楚惊睢沉声。“买来军械,倘若他日东窗事发,这批箭,成事可保王,败事可兵变,谢家,好一个狼子野心。”
卫瀛不做置喙,却字字诛心。“侯爷不妨再想想,这批箭从潼关下游开始运送,那为何身为潼关营主帅的您不得而知,潼关地势易守难攻,是兵家必争之地,百姓定居者鲜少,究竟是谁从哪儿造来这批箭,又是如何安然无恙运回?”
楚惊睢一滞,几乎是一瞬间便想到一人——陆青涯。
楚老将军仍在时,曾救回一个乞儿。
那孩子同彼时的楚定方差不多大,几乎是被楚老将军当做义子来养,后来楚惊睢挂帅,他是副将,二人相互扶持,惺惺相惜。
只是如今,时移世易。
目送楚定方离开后,卫瀛落笔秘奏,吩咐燕铮八百里加急。
他推开窗,城外漆黑如墨,只有风雪仍在。
楚定方,起风了。
寅初的风拍打在窗棂上,裹挟着雪星,无端生出几分萧索。昨夜卫瀛呈上的八百里加急密报,今早便得到了回信。
该说是陛下励精图治,还是私欲渐高?
密报上仅落了一字,灯影摇曳,照的那“盐”字格外刺目。
楚惊睢便是这时进来的。他眼下乌青明显,显然是一夜没睡,昨日夜里那番交谈耗了他不少心血,但事实如此,他不得不去接受。
卫瀛把密信呈在他眼前,只一瞬间,楚惊睢便明白了圣意。
“报——”燕铮肩头的碎雪还没消,匆匆赶来。“城西码头有异动。”
二者相视,楚惊睢霍然起身,卫瀛摩挲着笺纸上的字痕。“风向变了。”
城西,邺城码头。
烈火焚焰,哪怕是数九寒冬也能燃起滔天的火。
“侯爷可还记得,昨日柳丞相留下的书信,箭指何处?”
楚惊睢眉头骤然紧缩。“倘若相同途径,相同的法子,他们要的,就不只是军械,而是盐铁私营,仅仅是走私军械,谢氏又如何能富甲天下。”
“不错,邺城虽小,却是北方地区漕运要冲,谢氏一族盘踞北方,布这张网不知用了多少年,如今被你我二人揭开一角,他们又岂会甘心功亏一篑。”
卫瀛隔岸观火,东风吹得火势愈演愈烈,盐虽不易燃,但胜在数量众多。邺城昨日死了知县,人心惶惶,现下百姓四处逃窜,薛明远身为此次薛父寿宴的东道主,只能挺身而出处理一盘散沙。
果不其然,城西码头失火的事儿烧到了这位都承旨的脚跟子上,他姗姗来迟,形容狼狈,命人打捞浮尸又统计死伤,死者九人,有码头劳工,亦有邺城账房。
如今一看,是死无对证。
卫瀛冷眼旁观,薛明远眉间焦躁不似作假,想来是谢家给他下了最后的通牒,只可惜,任凭他七窍玲珑心,也算不到。
燕铮是皇帝的眼线。邺城近日的一举一动,都在陛下眼睛里。
圣上欲与门阀夺权,但谢氏是他的母族,赵盈进退维谷,前有狼后有虎,只是虎距他甚远,于是只能剑走偏锋,赌上一赌。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楚惊睢适时挺身而出,命亲卫打捞沉船,箱内满满码着盐引,证据确凿,薛明远面如死灰,竟是体力不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楚惊睢徐徐缓步,靴尖儿挑起薛明远的下颌,居高临下睥睨着抖如筛糠的人,勾起唇角,倏然笑了。“薛大人,这盐引上的官印,可是扬州刺史亲批?邺城距扬州接近一千里,这千里路途遥远险峻,本侯竟一时不知该夸您背后大树盘根错节,还是夸您苦心积虑步步为营?”
不远处的主城街道上,马蹄踏过的地方激起一阵喧嚣,身着黑衣,腰挂命牌的逻卒手握圣旨。
“奉天承运,陛下口谕,镇北侯楚惊睢,查邺城案有功,赏银千两;
度支使卫瀛,谋略兼备,劳苦功高,擢升户部左曹;
另,都承旨薛氏,结党营私,走私盐铁,罄竹难书,贬为庶人,回京候审。”
薛明远周身颤栗,忽然大笑,只是笑声泣血,字字淬毒:“卫瀛,你莫要得意,当真以为圣上视你为肱骨?不过是借你的手敲打谢家,谢家与皇家打碎骨连着筋,今日是我死,明日就是你——!”
他状若癫狂的话愈来愈远,卫瀛垂目,掩去眼底燎原的恨。
风雪愈疾了,卫瀛肩上一重,楚定方褪下狐裘替他披好,二人并肩远眺,城西港口如今一片狼藉,谁能想到,昨日此地还是一片繁华。
“千古兴亡多少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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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过,卫瀛袖中铁盒闪过银光,他只身绰绰踏风雪,形单影只出现在邺城地牢。
彼时薛明远形貌枯槁,蓬发散乱,再也没有日前的盛气凌人。他闻脚步声,睁开双眼,见是卫瀛,挣扎上前宛若恶鬼,脚上的镣铐哗哗作响。
“你来做什么,卫瀛,卫烬燎,卫大人,如今我风光不再,你个克父克母的扫把星也配来踩我一脚?”
空荡荡的牢房仅有二人,衙役早被卫瀛解决,薛明远吼了半天,只有回音。
“卫瀛,你早认出我了吧?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掐死你这个畜生,呵呵哈哈哈哈,想我薛明远能落得如今下场,你呢,你又比我好几分?”
卫瀛不答,只静静看着他,薛明远疯癫,口中辱骂之词不绝于耳,他咒骂了近一刻钟,突然话锋一转,伏身跪下,满脸谄媚的笑。
“卫大人,你我素昧相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卫瀛不怒反笑,他青竹似的骨直立,一袭白衣,那张菩萨面,如今却隐隐有几分修罗相。
薛明远只见卫瀛踏雪来,一脚又把他踢回深渊。
“十年前,你我一同拜入柳相门下,按照顺序,我应当唤你一声师兄吧?师兄还真是贵人多忘事。”
卫瀛指腹扯开领口,锁骨深窝下,腻白的瓷肌赫然一块烫伤疤。
“那年我十三,承蒙先生恩情,不吝赐教。而你,薛明远,先生不过夸我一句天资聪慧,你便能为了谢昙的妒心出头。而今日你和我讲素昧,讲误会。
师兄啊,你我之间有什么误会,你都不要解释。
只管去死就好了——”
薛明远容色惊恐,手脚并用的后爬。“你想杀我,不、陛下要我活审,你若杀我,死无对证,卫瀛,你不能如此冲动,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你不能杀我。”
卫瀛只是笑,他眉目淬了寒霜,腕中箭闪过寒光,抵在薛明远的侧颈。
“你以为,谢家会让你活着见到圣上?薛明远,别天真了。”
他手下狠厉,却只是毫无章法的乱刺,鲜血溅了满脸,箭簇的尖儿刺破薛明远的咽喉,一下下,直到气绝。
“至于你所言的证据,薛大人,一桩桩一件件,我会一点一点,查清楚。”
子时三刻,卫瀛伸手去触摸囚房泄进来的月光,借着点点光亮,他知道。
这双手,早已沾满了罪恶的血。
他白衣翩翩不染尘,走过时,垂下的眼角瞥见薛明远脖颈上插着的箭簇,尾部还刻着细小的“谢”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