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退亲卫仆从后,楚惊睢与卫瀛同进一间房内。屋内陈设老旧,还散着一股霉味儿,二人未曾在意,卫瀛擦亮火折子,点燃了半截旧烛,就着绰绰微光,细细攀谈。
“如今形式侯爷已然看见,下官便不再细说,陛下久居庙堂之高,鲜少过问民间事,大大小小皆以世家为先,而今却委以你我重任,兹事体大,侯爷想来心中有数。”
楚惊睢亦是紧皱眉头。他早岁便是将才,又养在潼关,塞北的烈酒与广阔天地造就他一颗不羁的心,因此对待官场大小事向来嗤之以鼻,可如今,竟也要卷进这半池风波中。
“卫大人无需点明本侯,潼关军世代效忠帝王,如今陛下已有争权之势,楚定方万死不辞。”
卫瀛不置可否,他瘦骨青竹般伫立,看窗外鹅毛纷飞,新雪纯白,倒生出几分圣洁来。
净雪暗起波澜,遮掩满城玄机。
翌日,天刚擦亮,卫瀛一行人拜别何毅,仍沿草路,午时三刻才入邺城。
邺城门外守卫森严,管进不管出,卫瀛挑开窗帘,噗嗤笑了。
“侯爷啊,这是等着你我呢。”
守卫拦住马车,来势汹汹。“站住,来者何人?”
燕铮是个圆滑人,塞了银子又说尽好话。“舟车劳顿,我家老爷身体不便,辛苦大哥劳累,这些吃酒钱还请您笑纳。”
那守卫颠了颠钱袋,朝一旁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几人快走,燕铮心领神会,一甩马鞭,疾步去了。
城内却是一派欣欣向荣,虽是冬日,正午温度略高,街道两侧连细雪都未残留,商贩如常叫卖。楚惊睢哼声:“不日前你我才接到号令,今日这地方官员便已应对万策,该夸他们耳聪目明,还是你我眼目蒙尘。”
“愈乱愈错,侯爷不必操之过急,这山雨欲来总是先宁静,你我且先静观其变。”
燕铮早已打点好歇脚处,城中心一处庄子,虽小但不引人耳目。一行人安顿好后,楚惊睢见卫瀛脸色不佳,一路风雪兼程,已然是有疲态。
“卫大人先休息,人生地不熟,本侯先探查一番,晚间再会。”
楚惊睢压匿身形,见城外多车马来访,衬的邺城更是一片繁荣,不由得思虑更深。
此处不过是天启脚下的小县城,论繁华不比京畿,论商贸不比苏杭,耕地少,山地多,前些日子更是大雪封山,可今日却又绵绵不绝的车马前来拜访,此中缘由,不得而知。
邺城西街的德庆楼人声鼎沸,二楼临窗雅座,楚惊睢指节叩着红木桌案。楼下叫卖糖葫芦的小贩嗓音清亮,却盖不过隔壁几桌的喧哗。
“要说这薛老太爷的寿宴,连扬州刺史都遣人送了厚礼来。”书生喝了口酒,借着醉意高谈阔论,“你们可见了正午进城那队车马?扬州刺史身兼要务繁忙,特派了亲信亲自护送,宝贝得很!”
楚惊睢登高远眺,街上行人络绎不绝,看着大多都是普通百姓,但他眼力惊人,几乎瞬间便发现不对。
人群中有不少人是足下生风,下盘稳定的练家子。这城内若是囚笼,这些个人便是衙役。
好一出瓮中捉鳖。
他按兵不动,喊了掌柜的结账,却不动声色放了一枚金叶子。
“我自远道来,敢问这薛老太爷寿宴,定在何处?”
老者压下嗓音:“明日酉时,公子若前往贺寿,邺城东,薛府。”
如此同时,卫瀛站在城隍庙后巷,他指尖抚摸斑驳的泥墙,受潮后的墙体脱皮老化,褪色的告示上“剿匪”二字被风雪洇湿,燕铮自黑夜现身,怀里捧着几张卷轴。
“大人,应您吩咐,这是属下从周边县内流民口中打听到的近一年内邺城大事所用款。而属下赶到宋知府府上时,恰巧见那户曹在烧旧档,属下不便打草惊蛇,只是敲晕了他,自炭火中取出这几张残卷。”
卫瀛指尖抚过墨迹,残卷上笔迹记录着修缮河道的条目,而落款时间全是腊月廿三。
卫瀛冷笑:“寒冬腊月河道早已结冰,修缮哪门子的河道。”话音未落,手腕倏然被人攥住,楚惊睢掌心施力,将他拽至暗处,掌心掩盖住卫瀛口鼻,将呼吸声也放到最低。
街角尽头涌出数人,黑衣裹了全身,只留一双眼睛。
“知县有令,账目丢失,都仔细搜罗着,别打草惊蛇。”
“是宋府的人。”楚惊睢高了卫瀛一个头,温热的气息拂过卫瀛耳畔,他仰头去看,指尖只掠过了楚惊睢翻起的衣角。
“燕铮,照顾好你家大人。”
楚惊睢话音刚落,手执短匕便已杀出重围,寥寥数位府上追兵哪是塞北养出的狼的对手,他早年对待败兵是不屑一顾的态度,可如今不比从前,卫瀛从暗处现身,却没急着走,掌心拨开尸体裹着黑布的侧颈,赫然琼着“谢”字。
“是谢家的人?”
楚惊睢定睛去看,他本以为这批人同回京路上刺杀的是同一支死士,卫瀛确摇了摇头。
“他们颈上的谢字中少了一横,想来别有含义。”
三人知晓此地不宜久留,况且月黑风高,恐生变数,自城郊快马加鞭回去,相顾无言。
唯有天,又飘起了细雪。
冬日萧索,凉风瑟瑟。
邺城今日却是一派向荣。
薛府门前张灯结彩,此刻不过未时,已隐隐有门庭若市之态。卫瀛形单影只,跟着随行一众人,逢人三分笑。
甫一落座,便听着家仆高喊:“扬州刺史献东海大珊瑚一对,祝薛老太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卫瀛冷眼看去,再坐诸位无不穿金戴银,更有甚者大腹便便,与歌伎玩乐,奢靡之态尽显。
今早他与楚惊睢商榷,兵分两路,由他来宴会探听风声,楚惊睢借祝寿,宋知县府上人丁稀疏,趁机去探近十年内邺城账户。
尤其关照漕运司。
卫瀛心下明镜儿似的,楚定方与他不同,他楚惊睢乃是朝堂肱骨,是皇帝亲封的镇北侯,手握重兵,又承陛下口谕,这样一把利剑。
这样一把利剑啊……
用起来,轻便又顺手。
戏台上麻姑献寿的曲目正唱至**,门被推开,家丁尖细的嗓音拔高:“都承旨薛明远到——”
卫瀛定睛看去,薛明远虽面上一派和煦,但眼底的焦灼已然掩饰不住,但今日是他父亲寿辰,他也只能强装镇定,为父亲贺寿。
卫瀛见面前桌子有空,落座后斟满酒盏,“不知兄台如何称呼,小弟行商途经此处,恰逢寿宴来沾沾喜气,这位薛老爷子是何人物,能引众人争相拜见?”
右手边人笑道:“小兄弟有所不知,这薛明远乃是薛老爷子的独子,都承旨二十有四,数月前与谢氏攀上了亲家,所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带着薛老太爷也精神百倍。”
卫瀛心下有数,推杯换盏间又说了些圆滑话,几人相谈甚欢。他视线一直没离开薛明远,这位都承旨步履匆匆,祝寿过后就消失在了偏厅。卫瀛借口不胜酒力,随着戏台上唱腔的掩饰,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偏厅竟别有洞天。
卫瀛细细打量,偏厅多为雅间,来往之人皆身着官袍,阿谀奉承的话不绝于耳,他在此地,倒显得乍眼。
来往人多,脚步杂乱,盖住了偏厅珠帘后的私语。薛明远执壶斟酒,杯酒下肚也掩饰不住躁怒。
“薛大人放心,昨夜那批账册已凿河沉入邺水。只是这修河款的亏空......”
“糊涂!”薛明远将手中酒杯重重摔在桌上。“你当那楚定方是省油的灯?且不说卫瀛,他区区五品度支使不足为惧,这镇北侯才是你我大患。他今早前去官府,说是奉命领兵,直奔漕运司,要查历年河工簿册!”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卷密报,“这是今晨飞鸽传书,京里那位的意思是……”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意思不言而喻。
酉时三刻,宴会正酣,薛老爷子满面红光,与四面八方的来客寒暄恭维。室外忽然喧嚣,卫瀛闪身进了一处雅间,屋子偏僻但胜在居高临下,能将宴客厅的一切尽收眼底。
楚惊睢裹着一身风霜来。
镇北侯高八尺,朗眉星目,周身戾气不掩,腰间的刀还闪着寒光,所过之处引起一阵不小的讨论。
楚惊睢指尖点着腰牌,眉目间的不耐要溢出来:“叨扰薛老先生,楚某奉旨查案,惊扰您寿宴实属无奈之举,还请薛老太爷配合着点儿,本侯也能少费些心思。”
薛明远早闻异动,急匆匆的去拜见楚惊睢,他面含三分笑,东道主姿态尽显:“久仰侯爷大名,百闻不如一见,今日家父寿宴,来者皆是客,侯爷舟车劳顿,不如一同坐下喝一杯。”
楚惊睢仍是冷硬,拂开薛明远的手,嗤声到:“薛大人不必多礼,本侯秉公办事,不多贪酒。卫度支使,这查账之事你最在行,可来相助?”
“侯爷撂话,下官岂有不从的道理?”
声先人至,众人循声望去,二楼雅间珠帘被瓷白的手指挑开,卫瀛一袭青衫,长发仅用发带束起,不疾不徐的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他生的好似一块润玉,连周遭喧嚣的环境也自动为他噤声。
薛老太爷见此情景早已是心都提到嗓子眼,他颤颤巍巍去请楚惊睢到主位,但楚惊睢吩咐侍从将账户放在案桌,请卫瀛坐上高位。
他就这样静立在卫瀛身侧,掌搭腰间刀,环视半场,无人敢置喙一言。
卫瀛抚平账本上的褶皱,近十年来邺城大小开支皆记录在册,周遭四寂,落针可闻。
薛明远及其党羽强装镇定,他自诩有万全之策,昨日连夜焚毁旧账,他偏不信。
他偏不信,可卫瀛就是他的变数。
造账并非一夕可成,任凭他账房熬穿了眼去研究,卫瀛仍是一眼看出破绽。
“修河款共支取九万七千两,实际用于采买砂石的不足三成。”卫瀛蘸着朱砂在舆图上勾画,“余下的银钱流向何处?”他忽然顿住笔尖,“有趣,今年春汛前竟有笔两万两的'河神祭祀费',宋大人,您有什么话要说?”
宋怀仁早已汗流满面。
楚惊睢指尖点扣着桌案,笑得嘲讽:“行啊,我等将士在潼关杀敌,尔等倒把河神当祖宗供?”
卫瀛手掌覆盖他手臂,示意稍安勿躁。
“宋大人不必急着回答,本官仍有疑虑。今日本官闲来无事四处走走,邺城内大多商贩经营,一派欣欣向荣。既然多为商用地…”卫瀛笔锋一转,直指地契录。“还得劳烦大人如实相告,那粮田众多,都归何人所有,每年上报给朝廷的田税又从何而出?”
宋怀仁嗫喏着唇,脸色煞白,他目中满含祈求去看薛明远,但薛明远如今自顾不暇,哪儿有心思去管他。
楚惊睢已然冷笑:“宋大人,本侯秉公办案,今日之事会尽数禀告给圣上,你自己老实交代事小,倘若本侯查出,兹事体大,你心里有数。”
楚惊睢早年远在潼关,细作探子层出不穷,审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煞星名号远扬,宋怀仁常年深居温柔乡,哪里受得住这等压力,霎时间跪趴伏地,竟是哆哆嗦嗦要全盘托出。
只一刹那。薛明远袖中小镖掷出,见血封喉,死不瞑目。
刹那间,楚惊睢腰间刀出鞘,宴客厅乱作一团,卫瀛与薛明远四目相对,僵持不下。
卫瀛止住楚惊睢的刀,言笑晏晏:“薛大人此举何意?”
薛明远并不惧怕,他背靠谢氏这棵大树,自然有恃无恐。
“侯爷稍安勿躁,邺城知县为官不作为,疏漏甚多,下官身为都承旨,监察不严,凭白叫侯爷看了笑话。至于账目疏漏,下官明日便命手下仔细勘查,定给侯爷一个交代。”
伸手不打笑脸人。
卫瀛展颜,朝薛明远行了一礼,推开门去,早已风雪大作。
他披好鹤氅,回头再看,薛明远也在看他。
卫瀛弯了弯目,言不出声,只告诉薛明远。
“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