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马到京都时,已是酉时了。
御前听闻他回京,特派侍卫前来迎接,歌舞升平的宫阙雕梁画栋。楚惊睢奉旨归京,昭衍帝早已等候多时。
“臣楚定方,参见圣上、太后。”
少帝端坐龙椅,侧首是太后谢蓉。楚惊睢早闻谢氏猖獗,今日一见,辅国公谢道桓容光焕发,连带谢氏子子孙孙皆散发着权利的奢靡腐朽。
“楚卿舟车劳顿,今日本为家宴,特来为你接风洗尘。”
太监尖利的嗓音刺穿耳膜。
“镇北将军楚定方,为朕戍边多年,劳苦功高,特封为镇北侯。”
“此外,邺城连日雪灾四起,上天有好生之德,念百姓苦,特批楚卿与度支使卫瀛一同勘察,不日启程。”
“臣跪谢圣恩。”
来人未至声先至。一柄清癯骨裹在白衣里,无端比细柳还扶风些。楚惊睢跪地间不动声色的细瞧,颈侧那颗痣竟同雪夜来人别无二致。
他心下已然有数。
“恭喜侯爷啊…”
“镇北侯青年才俊,吾等楷模。”
楚惊睢便是在这样一番恭维声中回落宴席,他心绪不宁,下意识随着人潮去望。今日是宫中家宴,虽说是家宴,朝中能叫上名的达官显贵皆位列与此,他便是在靖王右侧看见的卫瀛。靖王不理朝中事,与门党众多的谢氏比起来,倒有几分凋敝。
楚惊睢定睛去看,这位度支使貌如青竹,他用目光上下描摹,恍惚间竟发现卫瀛和靖王的眉眼有着三分相似,反倒是身为亲兄弟的贵胄二人,是截然不同的姿容。
楚惊睢只当是自己眼花。毕竟这位靖王如今也临近而立之年,与少帝貌不相似,也实属正常。
酒过三巡人早已半醉,楚惊睢见卫瀛步履虚浮,拜别周围,也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卫瀛只身在连廊中吹风,鹤氅裹在身上,也飘落些许新雪。
“昨日多谢卫大人出手相助。”
卫瀛回神,酒酿熏了脸颊三分酡色,似头次见过此人般,眉头一挑,笑吟吟。
“侯爷此话何意?下官不过是闲游路过,打抱不平罢了,此话你我二人私下说说也便罢了,倘若叫有心之人听去,恐怕要以结党营私的罪名扣上好大一口帽子,侯爷呀,下官仕途艰险,可担不起这罪名。”
楚惊睢本意为答谢,却不明不白顶了个乱臣贼子的名头,一时间惊讶于卫瀛的牙尖嘴利,但卫瀛于他有恩在先,一时间也只能抱拳作罢,留下一句来日再会便匆匆离去。
廊下死寂,周遭无人。
卫瀛摩挲着腰间的双鱼玉,玉的质地已然残损,触感不再温润,却被视若珍宝的存着。他再抬头去看,皇都内灯火千万盏,绵延不绝照亮整个皇宫,好似熊熊烈火,竟不知与幼时那一把火相比,烧的孰更甚。
“楚定方啊楚定方……”
宴酣已过,空余寂寥。
寅时三刻,卫瀛是被梦魇惊醒的。
他眼下乌青淡淡,眸间还藏着化不开的愁。
自旧太傅卫氏一族灭门已然过去十三年,那场惊心动魄的烈火却镌刻在他灵魂深处,疮皲裂愈合再撕裂,化作卫瀛一生难逃的噩梦。
他抚平眉心的沟壑,桌案前铺开的谏逐客书却又将思绪拉回,那是幼年时父亲教他启蒙的范例,书卷上羊毫落下的朱砂与昔日烈焰契合。卫瀛指腹抿开猩红的朱墨,却抹不尽耳畔家丁侍卫的哀嚎
红蜡爆开的烛花拉回卫瀛的思绪,他看着红烛泪垂,再短寿燃尽,人生不亦是如此。
卫瀛于此枯坐良久,直到雄鸡一鸣,才恍然回神。
辰时过后,家丁禀告,说是镇北侯前来造访。
楚惊睢甫一进门,卫瀛正执笔批改卷书。冬日太阳升的迟,曦光柔和,照在那垂目的半边脸,无端生出几分菩萨像。
菩萨低眉,慈悲六道。
倘若楚惊睢未曾事先领教这铁齿铜牙,倒真要被骗了去。
“侯爷似乎心有疑虑,所以才一直盯着下官看?”
卫瀛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楚家世代忠良,楚惊睢又在边关长大,生不出那些个弯弯绕绕的心,有什么事都写在脸上。何况他刚回京,诸多势力虎视眈眈,逼的镇北侯步步为营,方今之时,只有一面之缘却承救命之恩的卫瀛能与他攀谈一二。
这也正在卫瀛算计之中。
“卫大人言重,本侯许久不涉足朝中,倏一回京便被委以重任,思来想去,你我之间,需得坦诚以待。”
卫瀛并不急着回答,他书房内浸满墨香,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楚惊睢不动声色的打量,晾干的墨渍一笔一划圆滑牵丝,却不失锋利遒劲。
字如其人。
卫瀛指尖搅开笔洗内的半汪清泉,徐徐道来。
“侯爷想知道什么呢,我卫瀛今年二十有二,师承先丞相柳氏,丞相不嫌我庸才,授诗书,传为官之道。但卫瀛命坎坷,虽摘得昭衍十二年探花郎,却因犯当今圣上名讳,难委大任,官居五品度支使,已是承蒙圣恩。”
楚惊睢眉心仍蹙,卫瀛所言皆实,但并非他想要的。
卫瀛将楚惊睢请到主位,二人相谈甚久。本朝天子式微,楚惊睢昨日一见已是定数,宫宴亦要同太后平起平坐,更遑论平日大小决策。清谈之风盛行,百官谈天地谈风月不谈民心疾苦,此番皇帝旨意,派遣他与卫瀛一道北上勘察,涉及多县,兹事众多,明升暗贬,掣肘忠良。
王都已然日薄西山,唯有这些忠骨仍为它盼望着来之不易的春天。
——
三日后,镇北侯楚惊睢、度支使卫瀛奉帝王口谕北上,明查邺城。
卫瀛做事向来周到,早早备好了马车与所需物品,二人同乘一匹,一行人简装行进,未走官道,一路沿着草路直行,天色愈暗,风雪越盛了。
“去年秋收时北方收成便差,彼时我有所耳闻,邺城一代民声沸怨,隐隐有出头之势,可惜流民负隅顽抗,拼尽一身枯骨也拗不过官员,只沸腾几息便销声匿迹。”
楚惊睢视线落在案几上,书卷上还有卫瀛落下的批红。他一时间捉摸不透这位度支使的心思 哪怕是一起共事,时至今日,也不过才认识寥寥数天。
路遥车马慢,冬天日落的早,不消片刻天已然爬上点点星,雪夜难行,楚惊睢等人见半途有驿站,便以此为落脚点,稍作调整。
“前面有客栈?兄弟们稍作休息,要些好酒。”
周遭皆是茫茫雪原,唯独此处立一客栈,按理来说应该客源稀薄,但屋内却人声鼎沸,楚惊睢四下打量,此间多流民,占据一方墙角,一家老小食不果腹,只能早逃难的途中在这一隅天地避难。卫瀛吩咐掌柜的上一碟小菜,带着寥寥亲卫,坐在角落不起眼儿的位置,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传来随行的近侍,卫瀛附在耳畔悄悄吩咐了些什么,燕铮点点头,隐没在人群,不见了。周遭人的谈论仍没停下,他一行人粗衣微服,雪夜又稍显狼狈,流民只当是雪夜困顿的平常商贾人家,又见卫瀛生了一张慈悲面孔,亦有些人壮胆攀谈。
“公子从何处来,要到哪里去?看公子周身气度不凡,想来是有些行头的。”
卫瀛笑面相对,斟了半盏粗酒,赠予那汉子。
“恰逢流年天灾,即便是有些行头也拿去糊口了,我在苏州行商,前些日子家中亲戚修书一封,说大雪压塌了家中房屋,我父母早年已不在人世,独留了这一处房产,这房子意义非凡,我心急如焚,便与兄弟马不停蹄赶回,舟车劳顿已有四天四夜,实在形容狼狈,让兄台见笑。”
那汉子倒是个热心肠,一口浊酒下肚,沾上三分醺醺醉意,又引了侠肝义胆出来,酒过三巡,竟同卫瀛攀谈起来。
“小兄弟,我姓何,你若不嫌,可唤我一声何兄。实不相瞒,我家离你老宅相隔不远,只隔了一县,是在邺城外围。近年来流年不利,去年春种,秋天却颗粒无收,官家却仍要征收地税,我们靠天吃饭的人,哪有多余的积蓄再上交,为此几位侠肝义胆的弟兄打抱不平,揭竿而起,却被施以暴行,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可怜……可怜啊。”
楚惊睢听的心神俱颤,此处距离京都天启不过千里,便已然出现官官相护草芥人命的局面,若非昭衍帝一纸诏书,此事不知多少人要蒙在鼓里。卫瀛眉头皱的更深,他长长叹了口气,状似无意又问道。
“何兄,这些乡亲,都是从何而来?”
“嗐,不瞒你说,这一行三十六口,男女老少妇孺皆有,邺城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我何毅临行前想着,天地之大,有手有脚怎么不混口饭吃。丢了这杆锄头,没想到真有乡亲应和,我们冒着风雪走了两天,一路上靠吃粗面馒头果腹,今夜便在此处将就,明日再踏上征途。”
卫瀛拱手作揖,同何毅示意后便上了楼去,他站在二楼回望,燕铮是个做事细心的,只说是他家老爷见不得相亲们疾苦,乐善好施,小小心意,切莫大肆宣扬。灾民感激涕零,更是直呼活菩萨。他垂睫细看,唇角也溢了三分笑。楚惊睢寡言不发,心知道卫瀛菩萨心肠,不由得多看几眼。
客栈的油昏暗,照在这张脸上,长眉入鬓,凤目垂睫,凭白增添了柔和。
他想,卫度支使心如幽兰,淡泊明志,体察民心,心思纯澈,可推心置腹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