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金枝 第7章 七

月过西楼，一屋子人都困狠了，兼有几分薄醉，索性七歪八倒地睡了，无人收拾。

梵烟与歆荣挤在一处，两个人反而走了困意，头挨着头，各自发愣。

静默一阵，歆荣轻声道：“往后可没这么清净了。”

梵烟拢了拢被子：“本不该背后编排人，只是长公主如此行事，哪是修好，分明把人越推远了。”

歆荣微微勾唇：“有一类父母，原不是图的骨肉情份，常日欲与子女斗法一样，专看是东风压倒了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了东风。”

“可叹这风无端卷进一个纤纤不算，还要波及你我。”

歆荣惯有些爱作壁上观，但见梵烟发愁，少不得又劝：“水来土掩罢了。早些睡吧，我猜明日她必定来得早呢！”

黑甜一觉倏忽而过，再睁开眼，朦胧听见帐子外头有人低语，像是九莺。

梵烟披衣起来倒水喝，窥见外头天色晶明，料想纤纤已至。回身轻搡歆荣：“不早了，快起吧。”

歆荣抬手揉了揉眼睛，原来已经醒了，只是懒得动弹，鲜见地赖起了床。

这时八红、九莺进来，果然是说纤纤来定省，二人请她用茶稍候。

歆荣一时觉得好笑，问梵烟：“我若不见，她会不会疑心我给她下马威？”

梵烟啼笑皆非：“何苦来哉？她多心事小，带累你的名声事大。”

歆荣不过说着玩，见她认真着急了，连忙起来穿衣服梳洗，嘴里犹道：“我有什么名声？一个女人，除了贤良谦恭，旁的是好是坏，都一点儿不要叫外头知晓，才叫安分守己呢。”

梵烟兀自怄了一会儿，方来给她挑首饰：“这话说得让人灰心。若也像男子一样，建功立业、扬名立万，倒又好了。”

歆荣闻言，拍了拍她虚搁在自己肩上的手。

简单妆扮过，便请纤纤进来。

相比昨晚的鲜焕衣装，她今日形容实可谓素净，穿的是梵烟给她备的一套换洗衣服：藕色衫儿、青缎褙子，下面水绿裙儿。乌油油的头发挽作双鬟，只别着两朵宝石攒花，她头发又极丰茂，很有几分古画上仕女的韵致。

歆荣也无意刁难她，待她见过一回礼，便叫起身坐了，问昨夜歇得还好？又说：“府里人少，内院只一个大厨房，我想着专指一个给你传一日三餐的人，另外添两个近身听候，不知你觉着如何？”

纤纤忙又立起来，低眉道：“奴婢生死全凭夫人，怎敢有挑三拣四的道理？”

歆荣摆手直笑：“又不是上战场杀敌，哪里扯得到生死二字？且你又是长公主殿下所赐，比一概旁人都尊贵，我们自然只有优厚你的。”

因问梵烟：“这一季的衣裳做得了没有？”

梵烟说：“早做得了，前儿全送了来，瞧着倒是满眼花团锦簇的。”

歆荣便又对纤纤说：“既如此，你先将就挑几身。等冬日的料子到了，那时再依你的喜好、量体裁衣。”

纤纤连连说“不敢当”，再三谢过了。

七巧此时走过来，说饭摆好了。

歆荣搭着梵烟的手站起来：“正好，你也一道吃吧，省得来回折腾了。”

纤纤跟随在后，只说：“奴婢伺候夫人。”

梵烟接口：“姐姐只管放心大胆地坐吧！夫人宽和，咱们这里从没让谁站规矩——若姐姐都立着，我们这些人就只好趴在地上吃残羹冷炙了。”

歆荣嗔她：“偏你饶舌。”

“不过与姐姐说笑罢了。”梵烟给她张罗盛粥，“往后长日相处的，一板一眼做什么？再者姐姐在这里，一时我就好把衣裳拿来请姐姐挑，少跑一回腿。”

“原来打得这个主意。”歆荣按她坐下：“来来来，千万多进补些，别把姑娘辛苦得清减了。”

纤纤见她主仆俩如此，暗想：凭她是真和软也好、做戏博贤名也好，总归已发了话，自己不能不识抬举。因此也择一个下位坐了。

歆荣见人没齐，问：“十锦呢？”

八红说：“喂鹦哥呢，一时还要看着鸟洗澡。让不必等她。”

于是众人用过饭，又换一处闲话，梵烟捧了新衣与纤纤挑选不提。

待客人一走，十锦便回来了，看一眼梵烟给她留的饭，喜道：“夜里还梦见吃栗子糕呢，这就心想事成了。”

九莺端着笔洗走过来，戳了她一指头：“成日家除了吃，再不惦记别的。”

大伙儿都笑，又说：“她长身体呢，怎么不爱吃？”

梵烟与歆荣搭着手裁宣纸，闻言问：“粥凉了不曾？凉了就另换个什么，别吃下去搁在胃里。”

十锦已埋头吃上了，含混答了个“没有”，被八红看了个正着，放下水壶走过来，悄声说她：“就饿成这样。早些说，我先从盒子里拿一碟给你。偏你矫情，不肯与她同桌。”

十锦只不吭声——她年纪最小，新人要自谦，躲不过要挨着她坐。

两个人背地里嘀咕，歆荣梵烟虽隔得远听不见，却看在眼里，不由得对视片刻，又笑起来。

“终是薛盟可恶，甩手不管了。我们这里提起精神来敷衍她，尚不知该礼待她到几分——究竟开不开脸呢，算姨娘还是算什么？”

梵烟说：“他总有气消的时候，到内院来了，姑娘且问明白就是。如今先在他买的那几房人里挑几个稳当的，总不能叫人家洗衣生火都自己来。”

歆荣不无抱怨：“我明儿设个小佛堂躲清净去。”又忖：若是纤纤心正，自己私心倒想梵烟只在自己身边。却不知梵烟自己是什么想头。

梵烟磨了一台墨，二人搦笔蘸了，对坐习字。

如此过了四五日，薛盟却连个人影也不见。歆荣、梵烟暗暗纳罕，这天正好澜序来送几样新鲜盆景，歆荣便问他：“赞善这一向忙？偏我这儿有一桩事要与他商量。”

不想澜序支支吾吾半天，总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歆荣笑了笑，只冲着梵烟：“想必是有机要的公干了，咱们不该胡乱刺探的。”

澜序“嗐”了一声，抓抓后脑勺，这才露出几分垂头丧气的意思：“不是要瞒着夫人，实在是家主要面子，叫奴才怎么敢说！”

越性上前两步，一手半掩着口，声音低了又低：“两日前进了趟宫，领了二十笞杖，如今还起不来身…”

歆荣梵烟齐齐惊呼，梵烟追问：“所为何事？”

澜序摇头：“主子不说，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哪敢多嘴？如今夫人既知道了，还求把上回剩余的生肌药赏我些，商行里竟没有存货了，用旁的又不大见效。”

歆荣忙让梵烟取来，说：“索性你代我去瞧瞧，倘或有个什么吩咐，咱们也帮得上忙呢？”

梵烟答应着，与澜序一道去了。

路上她又问：“大夫如何说？”

澜序一味摇头：“不让请。”

“这是跟自己置气不成？”梵烟颇觉无奈：“不告诉我们也罢了，大夫也不看？”

未及走到书房前，只先在门外守着，容澜序进去通报。

薛盟沉默一时，忍不住骂了澜序两句。

梵烟这才掀起帘子进来，见薛盟伏在围榻上，背上搭着一条夹纱夏衾，顿了顿，笑着解围：“不是澜序嘴快，原是我们胁迫他，他敢不说，就叫他在日头底下跪到天黑。”

薛盟会意一笑，谁知又牵扯到背上伤痕，不由皱眉一瞬，见得梵烟手里的药瓶，说：“我好得差不多了，何必兴师动众的？”

梵烟也不点破，只道：“这固然是赞善待夫人的心，只是即便真瞒住了，夫人待赞善的心又如何自处呢？”

薛盟被她说得一时动情，连日里积郁的愤懑狠戾尽化为泡影，徒留些许酸楚。

梵烟见他若有所思，悄悄儿把药交给澜序，正要离去，不想薛盟开口留住她：“夫人这两日好不好？有什么要与我说的？”

“夫人一应都好。”梵烟回转过身，“新送来的盆景也喜欢，再得知赞善负了伤受了屈，尚还惦记着她，更加盛情难当了。”

薛盟辗然：“什么盛情不盛情。你们从进了府，又受闲气，又担惊吓……罢了，你且替我问问夫人，天儿也凉爽了，可想去何处散散心？等我略再养养，咱们不待这憋屈地界儿。”

梵烟“唉”了声，又蹲一蹲福，这才告了退。

“…听他话里意思，应当不是大事。尚请你一道游山玩水去呢。”梵烟向歆荣说罢，自斟了茶喝。

歆荣只问：“你怎么不提纤纤的事？”

梵烟一愣：“没觑着合适的时机。毕竟人家还得将养呢，眼下不好再烦他。”

“你倒贴心。”歆荣支颐侧首，眼睛只管盯着她笑。

梵烟不肯任她打趣，搁下杯子走开了，手里拨动着南红珠帘，头也不回：“明儿你自己同他说去。我们这些跑腿传话的，小意也使不得，不小意也使不得。”

歆荣见她这番情态，轻巧神情凝滞了一霎，怕被察觉，才又道：“去就去，我最会做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