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金枝 第6章 六

薛盟搁下酒杯，仰头大笑起来，众人皆是不解。唯那纤纤因年岁比他略长，小时又常常相见，大着胆子问：“赞善笑什么？”

薛盟半晌才止了笑，目光丝毫没分给她：“我笑娘和我竟然想到一处去了。”懒散拍了两下手，高台下听候的澜序会意，片刻领着一人登了上来。

“儿子惭愧，许久不来膝下尽孝，今日一进这府里，方觉母亲平素何等孤清。纵使团圆佳节，骨肉一聚，不过半日又要分别。只是咱们娘儿俩忝受皇恩，若不为家国报效，终不是道理。儿子又愚钝，碌碌终日，勉强才算尽菲薄之力。既是忠孝难两全，只得另寻他法，姑且请张郎君为娘解颐。”

澜序暗里将人一推，张郎君便在月色下露了真容，转瞬又低头跪倒在地，向长公主问安。

长公主一时神情难辨，良久，控制不住一般抽了抽唇角，撂下一句“身上发冷”，转而离席添衣。

薛盟起身相送，旋即略一摆手，叫张郎君跟上。

去时薛盟骑马，歆荣、梵烟共乘一车，并不知晓那位张郎君容身何处。回来时多出一个纤纤，却是众目睽睽下跟着马车一路走。

公主府离薛宅算不得极远，只因为眼前风吹不动、光照不透的沉默，显得分外难行。

梵烟在席间水米未沾，此刻略觉得饿了，垫补了两口车里现成的点心。

歆荣不爱吃，“戏看饱了。”

梵烟想笑又觉得不该，只说：“叫澜序拿一碟给他垫垫？一肚子闷气，再吹着风，恐怕作病。”

歆荣摇头直叹：“傻子。你倒纯是好心，可惜那一个未必领情，这一个还嫌你碍眼。”

梵烟亦叹：物伤其类，那纤纤姑娘实是无妄之灾。

正暗幸一行车马都走得不快，打头的薛盟索性停了下来。

高大修长的骏马背上安着内用鋄金云龙纹马鞍，将他托得极高。少年人背脊又挺拔，一抬头时，皎皎明月真如白玉盘一般唾手可得。

梵烟撩开车帘往外头看时，他似乎欲回过头来，片刻又作罢，只低头吩咐了澜序两句话，重新打马前去。

回到府中，薛盟沉默着去了前院不提，这边歆荣与梵烟进了屋，八红迎上来献宝：“有新下的嫩核桃，我知道姑娘爱吃，剥了一盘子，拿白玉盖子罩着的，不怕吹干了。”

歆荣一面解斗篷，一面笑：“你们难得闲一日，怎么不去院子里玩？倒还想着我。”

七巧接过斗篷挂好，跟着说：“原也赏月来着，只不过咱们又不会作诗，又不会行令，呆望着天有什么意思？不如找点事情消遣、闲说说话更有趣儿。”

九莺提了滚热的牛乳来，梵烟摆开一色青花小碗，待她一一斟来，又各点一些玫瑰卤子，分给众人，因问：“月饼如何？如今有两个苏州厨子专做细点，想必有些新花样？”

“东西自然是好东西。”十锦吐了吐舌头：“只是吃不惯。”几人都笑起来。

歆荣看那牛乳烫，便一心吃嫩核桃，梵烟见状又说：“尝个鲜便罢了，这早晚的，仔细积了食睡不安稳。”

“她们辛辛苦苦剥了这许多，岂能辜负？”歆荣道：“偏你吃不惯这鲜嫩的，非得等熟透，少不得我来消受。再说盛景佳节，便是一晚不睡又如何？咱们就在窗下支一张桌子，时令瓜果鲜花都摆来，围坐夜话岂不好？”

不等梵烟开口，几个小的先拍手跳着叫好，不得不舍命相陪。于是各自张罗着，将杯盏瓶炉俱攒到一处，杯中倒酒，瓶中插桂，一溜玫瑰椅挨着坐。

梵烟又捧来一架镀银雕花香架，点上龙挂香驱蚊，一时不禁说：“咱们这边乐呵，且不知前头什么样呢。”

歆荣想了想：“这个也好办。把现有的吃食送一份过去，表一表关切的意思，顺带着，看看那位纤纤姑娘如何安置。”

梵烟把众人神色瞧过一回，蹙眉失笑：“这下是自己揽了个讨不着好的差事，下回再不多嘴了。”

歆荣道：“她们人又小，又不知今日情由，贸贸然去了，万一薛盟不给脸面，好生冤枉。你去总不必担心这个。”

梵烟无奈，打点好食盒，朝她一乜：“如此说来，很该姑娘亲去。”

“我不去。”歆荣只管撇清：“我脸皮厚，住在人家家里，也不在乎主人待见与否，懒得揣摩他的心意。”

梵烟哼了一声，敛了敛仪容，提着攒盒即走。

歆荣还紧着她玩笑：“路上只管慢些，给你留着蟠桃呢！”

守夜的婆子见梵烟出来，忙不迭地上前替她打灯笼开角门。梵烟见时辰不早，何必让人来回折腾，便道：“把灯给我就是，今儿月色好，我也附庸风雅，夜游一回。”婆子千恩万谢地应了，到底把人送出老远。

来到前院，却是灯火阑珊，风寂人静。只澜序立在院里，低声与一衣饰鲜亮的人说话——正是纤纤。

未等梵烟出声，澜序先看见了她，干脆撇开纤纤迎过来：“梵烟姑娘怎么一个人来了？哪个婆子上夜？我明儿就说她去！”

梵烟便笑：“原是我图清净，一定不叫她跟着的，再不关旁人的事儿。”

澜序附和不迭：“姑娘善性儿，我最是清楚不过了。”马屁拍过，方问正题：“想是夫人有要紧吩咐，特意指派姑娘来走一遭？”

“倒不是要紧事。”梵烟望了望书房窗户，又给他看食盒：“今年的螃蟹肥，才剔出来新蒸了小饺儿，夫人觉得好，专叫我趁热送来，请家主也尝尝，还佐了一瓶子烧酒。谁知我走慢了，家主已歇下了？”

“哪能让姑娘白跑一趟？”澜序叫她稍候：“我进去回禀一声便是。”

一转身，几与凑近听他二人谈话的纤纤撞个满怀，澜序急急后撤，稳住底盘儿又从旁取道，纤纤却不依了：“好奴才，看人下碟儿——”

“姐姐别混赖我呀！”澜序嘴上甜，实则半分不让人：“适才是家主亲口说要安置，吩咐姐姐退下自便，又不是我说的。”

“那好！那我等你回话去！”

澜序见她步步紧逼，也不着急了，站住脚步，轻笑一声：“姐姐只管嚷，再高声些，家主就出来了。”

纤纤这才噤声，可惜为时已晚，只听薛盟隔窗问：“闹什么？”

澜序无法，搬了内院作挡箭牌：“爷，梵烟姑娘奉命给您送宵夜来了。”

薛盟的声口赫然和缓下来：“把灯拨亮些，让她进来。”

梵烟垂了眼眸，依言走进去，福了福，轻轻道：“扰了赞善安寝。”

这话又太欲盖弥彰。薛盟失笑，冲她一展双臂：“我衣裳都没换呢。”又问：“送的什么？好香。”

梵烟揭开盒盖：“多了也不相宜，只螃蟹馅儿的饺子，再有烧酒驱驱寒气儿。”

她摆放碗碟，薛盟自洗了手过来：“这个正好。”也不要姜醋，一气儿吃了四五个，也不劳梵烟倒酒，自斟自饮了一满杯。

抬眼见梵烟仍立在桌前，后知后觉赧然起来，搁下牙箸，道：“你们吃过没有？”

梵烟抿嘴一笑：“都分了些。这会儿还睡不下，一块儿赏月夜话呢。”

“如此就好。”薛盟倒不避讳她：“我原担心一场闹剧，扫了大伙儿的兴。”

梵烟默然片刻，决定直言：“先贤说，长者赐，不敢辞。我们不过旁观，唯有赞善切身体会，冷暖自知。”

薛盟不觉嗤了一声：“倒也不至于这般软弱、坐以待毙。”回过神来，似觉不妥，又自圆其说：“木已成舟，也就不自寻烦恼了。纤纤既是母婢，不该受我迁怒，很应尊重些才是。你且带她回内院，不拘腾出几间房，姑且让她住下。”

梵烟答了个“是”，再无别话，告退出来，见纤纤仍在廊下立着，似有赌气之态。

生怕碰个钉子，梵烟暗里再三斟酌，软言唤了声“纤纤姐姐”，不意纤纤闻声回过头，却是一副和颜悦色。

真难为她也。梵烟越发客气了几分：“更深露重的，赞善吩咐我，请姐姐到内院安置。”

纤纤原知她是歆荣心腹，又亲见她如此得薛盟抬举，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便作出客随主便的姿态，随她领路而去。

过了一段主路，梵烟有意将她引去西跨院，纤纤却停住了：“既进了府，我该去向夫人磕头，不知夫人准不准允？”

“夫人歇得早，姐姐无须急在一时。”梵烟始终笑盈盈的，“倒不如先瞧一瞧屋子，被褥床幔之类可还齐全，若缺个什么，我好及时补上。”

纤纤亦不勉强，点头称是，一时到了地方，见虽因素无人气，有些冷清，陈设器具还算用心，道着谢别过梵烟，囫囵就寝。

那厢梵烟回了房，歆荣等人果然守信等她，只是个个睡眼迷蒙，支着下巴、靠着椅沿儿的不一而足。听见门响，方强打精神问她如何。

梵烟两手一摊：“烫手的饺儿送去了，烫手的山芋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