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佳节,不急于归家的,不止薛盟、傅横舟等寥寥数人。
丰乐楼里灯火通明,楚舞吴歌比平日更清雅,亦比平日更穿凿。
云行首果然来了,戴着幂篱,捧着琵琶,素衣雪裳,粉黛不施,恍若月下仙子一般。傅横舟余光看了一眼,已然不知身在何处了。
薛盟却觉得不过尔尔。喝了两杯淡酒,走到栏杆前看月亮。
不知那盏蒺藜灯点起来没有。他出门时尚早,夜色还不曾下来,一时没有留心到。
月华如水,倾泄在丰乐楼的飞檐斗拱之上,端的是仙境琼楼。三两声琵琶音起,未成曲调,已透出几分广寒清寂。
嫦娥舞袖,仙袂飘举;云海生涛,星汉私语。高低交错间,玉珠溅落水晶帘;流转起伏处,白鸾掠过琉璃瓦……
“咦,是谁家的琵琶伎?倒有些意思。”一墙之隔的阁子内,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场面。划拳行令声此起彼伏,杯盘狼藉间,范辕百无聊赖半倚在软榻上,久病初愈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中却泛着酒后的浑浊躁动——自从上回落水,他在家中将养至今,实则憋闷已久。父亲屡次催促,现下更是勒令他中秋后必须返回汾州,范辕心中一股邪火无处发泄,这才招了几个帮闲来丰乐楼,醉过一日算一日。
其中一人挤眉弄眼地撺掇,范辕便把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掷:“凭她是谁家的,难道我张张口,还请不过来吗?”
于是便有自告奋勇去请的,甫一开门,却是才刚出去小解的同伴回来了,忙不迭凑到范辕跟前,说:“爷,您猜我瞧见了谁?'秋波横'的云栀,云行首,就在隔壁作陪!”
“怪道今儿请她不来呢!哪个王八犊子抢咱们爷的先?”
“呵!你再料不着——傅横舟,傅穷酸。”
“他?他哪来这闲钱?”
“他虽没有,薛誓之有啊!出手又阔,排场又大……”
一干人怪声叫嚷起来,范辕脸上闪过一丝戾气:“果然婊|子无情。收了爷多少缠头,当面甜言蜜语说不尽,转头钻这么个臭穷酸的被窝!把爷的脸面往泥地里踩!”
越想越气,猛地站起身来,带得杯盘一阵乱响:“我倒要去看看,他薛盟是什么了不得人物,一个催巴儿也值得娼|妇巴结!”
“爷!使不得,使不得…”众多起哄中,仅有一个家生小厮死命阻拦,两手抱住了范辕的腿,跪在地上恳求道:“我的小爷!您忘了老将军的嘱咐了?今时不同往日,东宫…东宫又是那等局势,何必与人结怨?薛赞善为人可恶,偏是储君属官、天子外甥,咱们家只有与他和和气气的道理,怎能自家人斗自家人呢?”
范辕听到“天子”、“东宫”字眼,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高涨的气焰萎靡大半,父亲的种种耳提面命,言犹在耳,话里话外,唯恐他这不肖子孙,牵连满门。
终究悻悻坐了回去,胸口剧烈起伏着,那股怨恨在五脏六腑间左冲右突,最终化为最恶毒的咒骂,全数倾泄在云栀身上:
“贱人!娼|妇!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玩意儿,也学人摆起清高的架子!认了几个字,会弹两首曲子,就真当自己是名门闺秀了?我呸!骨子里还不是倚门卖|笑的货色!爷肯瞧上你,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给脸不要脸!”
他骂得兴起,声音越来越高,污言秽语毫无顾忌地穿透不算十分隔音的板壁,清晰地传到了走廊上,也隐隐约约飘进了隔壁雅间。
薛盟正走到楼梯口,神游物外之际,不堪入耳的谩骂隐隐传来。他微微蹙眉,并未作声。无论是哪家纨绔撒泼,丰乐楼的人自会应对。
“这位贵客,还请慎言!”
想不到挺身而出的竟是名女子。薛盟循声望去:那人青袄蓝裙,手中捧着一套棋具,原来是丰乐楼里的一位棋待诏。
四周几间雅座里陆续有客人探出头来,范辕不意有人敢与他叫板,登时将窗槅一推:“哪来的贱婢,也配管爷的闲事?”
眼风在那女子身上一刮,见不过是个姿色平平之辈,当即摒了多余的怜香惜玉,只骂:“下九流的东西,趁爷宽宏大量,快滚!”
棋待诏竟不知进退,反而接着说起来:“我们虽微贱,但人活在世上,毕竟有个道理。不知哪位下九流开罪了贵客,还请明白告诉,我们自然任凭发落。无缘无故秽语伤人,与街头泼皮有什么区别?”
话音刚落,被范辕身边一人扬手批在脸上,几道红痕肿起老高。
云栀遥遥见了,不由低呼一声。傅横舟守在佳人侧旁,随之有些跃跃欲试。
薛盟瞥了他一眼,等了片刻,仍不见他动作,这才略扬扬下巴,示意澜序过去。
女子此时已经被几个帮闲团团围住了,看不真切形容,丰乐楼的管事亦还未现身。
澜序快步赶去,“哟呵”一声,嬉闹似的,将近前两个闲汉撂开,拉了棋待诏起来,挡在身后,而后含笑向范辕叉手行礼:“小人见过范公子。”
范辕见了他,不啻见了瘟神,不由自主朝周遭一寻,薛盟果然就在斜对面楼口,装模作样地摇着扇儿:“范贤弟,有缘有缘。”
范辕心中新仇旧恨齐齐上涌,奈何人群已然窃窃私议,互相打听是哪个范家。这丰乐楼的常客俱是有名有姓的人物,范辕毕竟害怕被他老子知晓,认真动用家法,只得胡乱拱一拱手,旋即拂袖而去。
众人中没有不识得薛赞善的,既有他出头,也就各自散了。
云栀上前扶了棋待诏,见她衣衫狼狈,忙引她到雅座中打理。薛盟待着无趣,索性先走一步。
棋待诏慌忙起身,跪在他跟前:“多谢薛大人大恩大德!”
薛盟漫然抬了抬手,让她起来。侧首因问澜序:“饭袋子还要在京里待多久?”
澜序道:“小的也纳闷呢。按理说,早该滚蛋了!”
薛盟嗤了一声,说那女子:“此人气量极小,连我都被追着咬了这许久,何况是你?你若有去处,趁早离了这儿;若实在没有,就在我名下这几间雅座里当值,兴许能避避风头——只是额外的进项再不能指望了。”
棋待诏忙深深再拜:“赞善救命之恩,我岂有不知天高地厚的?”
薛盟一面拢斗篷,一面下楼:“你既知天高地厚,何必做出头鸟?”
棋待诏一路相送,闻言沉默一瞬,答说:“都是爹生娘养的。沦落风尘也不是我们的本心,他既嫌我们肮脏,为何又恼恨我们不百般奉承他?”
薛盟听到此节,方着意看了这女子一眼,坐在马上,居高临下问:“你叫什么?”
“并娘。”
马儿嘶鸣一声,扬蹄疾驰,带起一路寒风飞尘,卷走了并娘的回答。
披星戴月回到府中,处处张灯结彩,东跨院里却只有几个躲懒的小丫头,见薛盟过来,手忙脚乱地端茶倒水。
薛盟这才想起来,梵烟她们回贺家去了。
蒺藜灯兀自亮着,桌上摆着团圆饼并几样鲜果。不可深思的热闹,没有人气儿,倒像是祠堂开了。
薛盟从圈椅中起身,走到内间床榻前。见枕边搁着一件小儿肚兜,信手拾起来,带起一根银针,被丝线牵着,在空中打转。
原来还没做完。他拿这些绣活无法,囫囵折了折,丢进箩中。
向后一仰,躺在被衾上,隐约嗅到一点儿凉馥,是梵烟身上的味道。
薛盟便把那枕头拉过来,偏过脸去细寻了片刻,忽地僵住了。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这种举动何其可笑可怜,儿衣上的针没有收好,扎得他一个打挺坐起来。
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他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几乎狂躁地在屋中来回踱步,想不明白自己为何急匆匆地赶回这个冰窟窿。
“吱——”房门轻响了一声,澜序蹑手蹑脚进来,唤了句“爷”。
“说。”短促的一个字,听不出心潮起伏。
澜序却莫名感知到了主子的兴致不高,赔着小心道:“吕姨娘送了汤来…”
“让她滚。”薛盟转身,逼视着澜序:“谁许她踏足东跨院的?”
澜序忙不迭撇清:“不是小的!原是夫人临行前交代吕姨娘照管家中,小的哪敢自作主张?”
她倒是贤良公正。薛盟不是不知,歆荣对自己,从来没有半点意思,不过是王朝初定,的的确确需要一门好姻亲罢了。
不过明月高悬,不入任何人怀中,好好儿在他家房檐上清辉流转,原也值得。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怨怼歆荣的一日。个中缘由太错综复杂,他一时捋不清楚。
薛盟冷哼了声:“叫她进来。”
澜序松了口气,忙退出去传话。
不多时,纤纤垂着首,两手捧着一只剔红食盒,步履轻悄地挪了进来。
薛盟对她这副情态很满意——纤纤在长公主府里,最是掐尖要强的性子,当初被塞到自己跟前,亦有些倚仗旧情的蠢蠢欲动,而今可算老实了。
不管这老实是真是假,横竖别在他府里露出相来。
歆荣倒是没苛待过她,此时她身上穿着簇新的月白暗花绸立领对襟长衫、浅金比甲,秋香色云缎裙上绣着折枝丹桂,外系云鹤望月披风。
这披风梵烟仿佛也有一件。薛盟回过神来,问:“炖的什么?”
纤纤暗睇了他一眼,细声细气道:“是虫草老鸭汤。夫人赏的好虫草,妾不敢独享,今儿才特意炖下,秋日里干燥,滋阴润肺正当时,家主尝尝合不合口味。”
薛盟微拧着眉头,揭开盖儿扫了一眼,撂开手,打量着纤纤:“你不是时常抱恙?怎不留着自己吃?”
纤纤面上一红,益发小意:“实在并非沉疴顽疾,兴许是我人小命薄,时常经受不起大福分罢了。”
“福分…”薛盟把这两个字在舌尖过了一转,似笑非笑:“好了,你去吧。”
纤纤心下失落,但听得薛盟声口不大对,识趣屈膝一礼,却行出去。
打发了她,薛盟也不愿再待在此处,招手嘱咐了澜序几句,拔腿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