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半晌,梵烟便回来了。
贺家叔伯姊妹们多年未见,自然分外亲厚,歆荣这儿收了一大堆天南海北的土仪,又分送了各家侄女甥男种种表礼。一时间只听伯娘叔婶、弟兄姐妹的称呼乱哄哄,单论辈分,排长幼却是顾不上了。
回来了这一阵,耳朵里尚还叽叽呱呱的不清净,歆荣揉着额角,因向梵烟笑道:“多亏你细心,表礼备得充足。否则临了再叫人添补,未必趁手,看着也不像话。”
梵烟正卧在榻上,抬眼莞尔:“连我也没料到,二老爷家有一对龙凤胎。粉雕玉琢的,真叫人眼热。”
歆荣听出几分意思,正欲打趣她,不意见她脸带倦色,忙问:“可是哪里不舒坦?”
“也没什么。”梵烟稍稍坐起身来,“不过是肚子大些后,偶尔觉得腰疼。”
歆荣替她将靠枕挪了挪,便于她仰着更轻松些,一面说:“你原该再多吃些。不然只肚子渐长,身上却不见丰润,往后更辛苦了。我看着都提心吊胆的。”
“如今略吃几口就饱得很,哪儿还能再添?”梵烟无奈之余尚有几分庆幸:“其实单不害口这一点,说出去多少人羡慕不来呢。”
因薛盟不在府上,二人一道在正房吃了饭,梵烟方回东跨院,洗漱过后,展了羊绒薄毯来搭着,倚在榻上看书。
近来坊间盛行游记随录,不但京中纸贵,就连贺家几位姊妹亦从地方携了数套归来,私下相赠。
梵烟得了一本,甚喜其文风诙谐峭拔,正是爱不释手,逐字细品,山水奇崛之态俨然矗立眼前,一时云蒸霞蔚,海市缥缈……
“啪”的一声轻响,书卷滑落。梵烟惊醒,方觉身上多了一件倭缎褂子。薛盟正立在面盆架前净面,听见动静回身看过来,笑说:“怎么不多玩两日?倒是累着了。”
梵烟一抿嘴,撑着身子坐直些:“热闹自然是热闹得很,许多小小子、小丫头满院子嬉闹,着实有趣。唯是夫人担心我,生怕有个什么闪失。不如早些回来,大家安稳为上。”
薛盟慢条斯理地擦干手,走至榻边挨着她坐下,手掌顺理成章覆在她的小腹上,温柔地摩挲着,一面问她吃了些什么,睡得好不好:“上回那一匣虫草,你吃着如何?”
梵烟沉吟一瞬,柔声道:“家主和夫人都给了好些好东西,实在吃不过来呢。”
“药铺里的老供奉说,虫草合着燕窝熬粥,益气补中,于妇人滋养最相宜。这会儿叫她们炖些来,正好我还没吃晚饭,你陪着我再用些。”
梵烟答应下来,便走到门前,低声吩咐九莺,不料薛盟居然跟在后头,愠道:“你也太大方了,难道一点儿都没给自己留下?”
梵烟的脚步在门槛前倏然顿住,进退两难。
他从何处听见了什么?已然不重要了。芥子大的一点事,经不住传播,见风就越传越大了。总之她抵赖不得,更不能将情由推给别人——歆荣因虫草药性复杂难明,不大赞同她服用,偏巧那日纤纤也在,少不得赠与纤纤一些。
薛盟的质询带着体温与薄怒,低沉地敲在梵烟的耳膜上。她纵背对着他,亦能清晰感知到他目光的重量,如一张不动声色的网,静待她归案。
她极轻地吸了一口气,缓缓转回身来,垂眸不与薛盟目光相接:“家主一向如何待我,我岂有不明白的?从前那些上好的东□□给了我,我百般珍藏密敛还来不及,何尝当作人情随意处置过?只是…只是这药材与别的不同,原是用来济众散人的,我自个儿的体质用着有些迟疑,就想着夫人与纤纤姐姐惯常劳心劳力,若能于她们有些裨益,也算不曾辜负家主待我们的一番关怀。”
说着,梵烟又屈膝下去:“归根结底,仍是我思虑不周,但凭家主发落。”
她的腹部已微微隆起,做小伏低之际犹下意识地回护,薛盟看着如何忍心?握住她的腕子,让她老实坐到搭着椅袱的圈椅中,脸上依旧挂着冰霜:“我不过抱怨了一句,你就有这么一大篇话,认真告起罪来。到底是胆小,还是胆大包天?”
梵烟这才抬眼,水盈盈睇向他:“并不是胆大胆小的事儿。纵然一家子,凡事也该有规矩讲,我这是为了家主的威严。”
薛盟没那么轻易消气,伸手很捏了捏她的脸颊:“嘴上说得动听。你不爱用什么,不宜用什么,为何不直截了当告诉我?我每每搜罗来一堆,难道是为了乱七八糟摆着好看?阖府里的人都知道了,我一个人不知就里,你说你该不该打?”
梵烟不敢反驳,乖乖将手心比到他面前,薛盟果然打了一记,两只手旋即又扣在了一起。
雨过天晴,连衾褥都比平常温软许多。梵烟这会儿没了困意,挨在薛盟身边,闭目养神,神思却不听她使唤,四处遨游。
直到后半夜里才朦胧睡去,腰背间熟悉的酸痛又阵阵袭来。梵烟迷迷糊糊欠身,摸索来一只软枕垫着,不甚管用,只得慢腾腾从薛盟胸前挪开,翻身侧向里头睡。哪料翻到一半,不知什么地方不合窍,竟动弹不了。
起也不是,卧也不是。这不上不下的模样着实狼狈!酸楚之意从腰间渐次漫上来,她咬着唇,控制不住地悄声抽噎起来。
“怎么了?”温热的手掌抚在她背上,薛盟很快翻身坐起来。梵烟忙拭了泪痕,脸躲在枕头里:“难受…”
薛盟见她如此,一手搂着她脖颈,一手穿过她腿弯,使个巧劲儿将人抱起来,问:“哪儿难受?让大夫来瞧瞧——再坚持一会儿,好不好?”
梵烟目睹他一气呵成的敏捷,那股忿忿不平的滋味又按捺不住地冒头,瓮声道:“不必请大夫…我坐着,腰就不酸了。”
当然不是在床边坐。她眼圈儿红红的,偎在薛盟怀里,胳膊攀住他的脖子。薛盟如何舍得让她撒手?略调整了下手脚,任她在自己腿上坐稳,一面轻轻为她揉着后腰,良久,怀中人的呼吸方才变得平缓悠长,想是终于寻得了舒适的姿势,沉入梦乡。
次日天光大亮,梵烟醒来,忆起昨夜种种,不禁面上飞霞。薛盟虽觉她这般情态可爱,倒不便过分调笑,活动一回手臂,说:“还是请童太医来,仔细搭一搭脉,图个心安。再有什么饮食起居上的宜忌,我也多听听。”
隔着窗吩咐了澜序,即刻拿着他的名贴上门去,澜序应了。待他二人梳洗毕,早饭用过了,方返来回话,语带踌躇:
“爷,童府…已经人去楼空。我在四邻里打听了一圈,说童太医上书致仕,蒙恩准还乡。左不过这一两日间的事儿,走得…甚是利落干脆。”
薛盟始料未及,面色一肃,而后如常一笑:“没有童太医,就去请王太医,他原也与咱们家相熟的,一样擅妇人科。怎么这点儿变通也没有?”
澜序诺诺连声,敛容又去了。
梵烟觑了觑他的脸色,说:“我今日全好了,其实不必来回折腾——家主正事要紧。”
“何曾有什么正事?”薛盟还是那副懒散模样,“纵有个风吹草动,也轮不到我亲去扫听。”
仍旧在这院里消磨时光。待王太医来过,实在无碍,嘱咐了一通琐碎事宜。夜里又守着梵烟睡熟了,薛盟这才披上件氅衣,到前院去理事。
澜序奔走了一整日,模样比先前更紧绷几分,屋中只他主仆二人,仍旧谨慎地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回话:“中秋宴后,陛下咯血了。”
薛盟内里大震:舅舅的身体,竟已败坏至此!
那些丹药自然是罪魁祸首,翠微的下场不难想见。贤妃…除非四皇子是紫微星转世,否则她母子二人休想与太子抗衡——
太子。太子表弟的态度倒是最耐人寻味的。
骨肉亲情,哪里比得上无上权势?连他都会因为母亲的算盘即将落空、将来必得向自己低头而快心,何况是袍服上四爪变五爪的美事?
为今之计,明哲保身最要紧。若能再顺应时势,从滔天巨浪里捞几个小鱼小虾,也算锦上添花。
沉吟许久,薛盟端起茶杯,润了润喉,告诫澜序:“此事,烂在你的肚子里,再不可有旁人知道。另外,明日起,将门下清客、管事男女约束紧了,尤其是那伤春悲秋的傅横舟——但凡外出访亲会友,言行上都留意着些。回来的船只也不急着再出去,叫伙计们都歇歇。铺面上现有什么卖什么,无须次次标新立异。”
他说一桩,澜序记下一桩。末了,舔了舔唇,提醒道:“爷,还有一人——丰乐楼那并娘。”
“并娘?”薛盟眉头一挑:“怎么,她也是你的耳目?”
澜序后脖子一紧,忙不迭撇清:“爷冤杀小的了!小的是说,她如今也算爷的人,是不是…也该去提点一二?”
“我的人?我让你去查她的来路,难不成查出来她原与你沾亲带故、打断骨头连着筋——这就急着往我跟前塞?”
澜序暗暗叫苦:这位主儿宽厚起来时,什么过错都能既往不咎;偏执起来时,又看谁都包藏祸心,恨不得永绝后患。
两腿一软,忙不迭四肢并用爬到薛盟座前:“爷只管打断小的骨头,里头只有对爷的忠心不二,决计连不着旁的什么人。原是世风如此,爷搭救了那棋待诏,外面那些俗人如何看得明白?难免想当然了。”
薛盟实则也深知,澜序若背主,是百害而无一利的昏招。不过是疑心发作,趁势敲打而已。懒洋洋踢他起来:“那三班稳婆你亲自送到别院去,小心款待着。”将人撵了出去。
自己对着灯又坐了一刻,起身欲去正院,走至门前又顿住脚步,待白日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