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到东跨院门口,就见梵烟从屋中走了出来,歆荣忙迎上去,拉她的手:“你怎么起来了?”
梵烟说:“我又没病,平白躺着有什么趣儿?”因薛盟不在,坦诚道:“他起得忒早了。我怕这时辰你正睡着,叫他一扰,确实恼人。”
歆荣道:“我纵一贯晏起,听见是你的好事儿,再不会恼的。”
二人回到屋中,歆荣又正经向她道了一回喜,梵烟赧然:“我如今…也算是不辱使命了——同喜同喜。”
歆荣笑起来,说:“幸好你一贯饮食清淡有节,不曾被我带坏,如今可有什么不适?”
梵烟摇了摇头:“正是什么感觉也没有,才犯了这两个月的嘀咕呢。仍旧觉得像梦一样。”
“来,咱们都来体会体会。”歆荣拉着梵烟的手,一起从她小腹上轻抚过,旋即不约而同笑起来。
九莺带着黄鹂儿走进门:“厨房问夫人的饭摆在何处,我就自作主张领过来了。”
歆荣点头,看她将碗碟取出来,梵烟那一食盒里除了惯常的几样菜外,另有一盅燕窝炖乳鸽,一道桂花翅子,系薛盟特意嘱咐厨房加的。
因笑说:“倒是我不如他细心。该问问你今儿想吃个什么,趁早打发厨房做。”
梵烟想了想,说:“一向也没什么可忌口的,送来的都能吃。”
话虽如此,歆荣却早已发觉她不会主动点鸡鸭以外的禽类,再就是鱼翅:一个过于有味,一个食之无味。偏偏这两样都是世人眼里的好东西,挑三拣四的反而像不惜福似的。
于是将自己的红稻米粥舀给她一碗,配着几样精细小菜吃了。
午后纤纤亦打发了如意来道喜,送上一柄白玉如意。
歆荣不禁道:“这真真是如意成双了。”解下自己腕间一串珍珠手串,赏给了如意,那丫头喜孜孜地谢恩下去了。
梵烟正犯困,闻声方从榻上坐起来,走到歆荣跟前时,来的人早没影儿了:“你该叫我一声,这下子人家还当我矫情作怪呢。”
歆荣不以为然,问:“再睡一会儿?”
“再睡人都要呆了。”梵烟理了理衣襟:“怎么有了身子,行动处处受辖制?这会儿却想去外头走走。”
歆荣站起来,说:“我陪你去就是。”一面给她加了一件衣裳披着,一面挽着手出门:“其实只要自己心里愿意动弹,四处逛逛原也无妨。非但将来生产时少些艰难,平日里三餐,兴许也能多开胃些。”
既提起了这个,歆荣接着道:“你如今怀着孕,衣食住行上怎么细致谨慎都不为过,谁还敢说半个不字不成?真有这样四六不懂的人,我来与他理论,你再不必把这一股子酸风当句话听!”
梵烟笑应了。走到一树繁茂的紫薇花下,九莺拿了两个锦褥铺在石凳上,与她们坐下。歆荣又说:“生冷性寒的自然要忌,便是大补之物,也因人而异。没得为了滋养胎气,全不顾你自个儿的身子骨。顿顿汤水补品不断,将胃口吃腻了,身子吃虚了,临盆的时候可要遭大罪了——何如等孩子顺遂落了地,那时有多少补不得的?”
梵烟默然含笑,低头拈落在裙儿上的紫薇花。
一时薛姑母打发人登门道贺。原来早先匡允明高中后,曾托官媒到汪家求娶,彼时薛姑母尚打着送女入东宫的算盘,有些摇摆不定,后来回心转意时,暗里打听得匡家对她们家倒还有些看不上眼,唯是实在拗不过儿子,方才勉强松口。
薛姑母心忖:门第高有什么?家里兄弟多,妯娌间还不知好不好相与,这是一说;将来分了家,又不知能分几间房、几亩地。
到底这两人缘分不够,汪媃被许配给了大哥在国子监的一名同僚,近来忙着理嫁妆,家里乱哄哄一团,不然薛姑母是要亲自来看梵烟的。
歆荣看过送来的一堆绫绸褓衫,不禁慨叹:“这也宣扬得太急了。”
过后无人时,梵烟复将自己与汪媃在掬芳馆谈心一段说与歆荣。歆荣听罢,叹息不已:“这还只是你我所知晓的。普天之下,还有多少好姑娘,平生志向全埋葬在了宅院深处?”
且说薛盟这日特意早早回来,滴酒未沾。进了内院,闻说歆荣梵烟二人在曲桥下芍药丛那边,脚下生风地赶了去。
梵烟正坐在秋千上,手抓着绳索,歪着头偏过脸去和歆荣说话,歆荣哪敢掉以轻心,寸步不离地护着她左右。
若在平时,薛盟怎么也得吓梵烟一吓,如今却不敢造次,离着老远就将脚步着意放重些,引得她俩一齐转过身来。
隔着花枝照了面,薛盟微微一愣,笑道:“这里景致倒是一年四季都好。只是日头已经西沉了,难免有些寒浸浸的。”
梵烟站起来,挨在歆荣旁边:“我们俩穿了厚衣裳,一时竟不觉得。这会儿是该往回走了。”
薛盟素习极知她二人乃亲密知己,绝非面子上的虚情假意,一贯乐见的。独独今日旁观着,居然隐隐有两分失落。
歆荣因说起薛姑母送礼来,薛盟打起了精神,听她又笑:“至亲当然就罢了,旁的人,还请家主暂且守口如瓶——毕竟小儿娇贵…”不再往深里说,亦是避谶之意。
薛盟此刻从那股头晕目眩的癫狂中略略恢复了几分理智,自知先前恨不得昭告天下的念头不大妥当,受教听了她这一番话,反驳不得。
三人一路走到东跨院前,别过歆荣,梵烟、薛盟进了屋。
梵烟因展开那一堆小衣衫小襁褓,与薛盟看了一回,自己生出几分兴致,寻笔画了样子,欲亲手缝制。
薛盟抚着她的背,笑道:“有喜欢的颜色、花样,叫人各搬些来,做好了你再挑拣就是,无须太费心费力——恍惚有这么一种说法,孕中操劳得多了,往后大半辈子身上都不爽利。”
“这太言过其实了。”梵烟反驳了一句,忽然福至心灵,婉声向薛盟道:“我虽不是台面上的人,好歹这是你头一个孩子,姑太太都得着信儿了,很该让殿下替你高兴高兴。”
薛盟何尝没起过这个念头?自己先觉得没意思:“她若肯下这个台阶还罢,若执意不肯,我的心肝肉儿凭甚白白被扫脸?”
旋即一哂:“天底下的长辈,总有一二个是慈爱的。表妹的喜事,咱们便很可以尽一尽心。”就此打住了话头。
此后月余,薛盟皆在府中陪伴梵烟,偶一时不在,梵烟便与歆荣一道玩乐——她现下胎相已稳,胆子自然大了,一应走动竟与孕前无异。
赶在八月十五前,外头铺子办齐了薛盟吩咐过的几样西洋药材并香料,恰巧傅横舟特意寻来上好的石榴、柿子、芋头、莲藕等做节礼,两边碰上了,一道拜在门上。
薛盟明知他那点醉翁之意,面上不能不应承一二,换了会客的衣裳出来。
进了厅中,两人互相见过礼,问家里好,薛盟便请傅横舟吃茶,摆了一桌子时令细点来,自己先看几个朝奉呈的单子,里头有专进贡内廷的、自家留用的、充作人情的,一份份理明白无误,好着人各处打点。
今岁宫中不曾有赐宴的旨意,各懿亲人家自操办团圆节。傅横舟因家中人口单薄,有心撺掇薛盟呼朋引友、于章台柳巷设宴,大家赏月联诗,自己也好略解相思之苦。
薛盟笑道:“世兄好雅兴!我倒是个大俗人,良宵佳节唯念着与家眷们相聚。”
见傅横舟微露憾意,薛盟又想,给他一点甜头也无妨,究竟他也不会与那妓子谈婚论嫁,自己不至于担个狐朋狗友的坏名头,便说:“不过…我在丰乐楼那三间雅座,倒着实是个吟风弄月的好去处。若平白辜负了景致,岂不可惜?世兄且请随意使用,一应花耗皆让澜序打点去。至于能不能请来云行首,就全看世兄自个儿的本事了。”
傅横舟不意他慷慨至此,喜出望外,不免又是一通千恩万谢。薛盟复回赠了两篓蟹、两坛金华酒、四匹倭缎,送走了客,方回内院。
梵烟亦才从正院走过来,手里执一只小巧蒺藜灯,见了薛盟,便提起来给他瞧:“夫人那儿收了许多新鲜样式的纱灯,我赶巧了,先挑得这个,据说是能为小儿驱邪的。”
薛盟接来看了看,替她挂在高处:“倒有些像福广一带的风俗。”
梵烟眉眼弯弯:“果然家主见多识广,可不正是千里迢迢从福州捎回来的。”
一面倚着引枕坐下,一面笑道:“夫人有一事要与你商量,不巧家主见客去了,说不准多早晚返来,只好托我转达。先前贺家派人来,说常年在外头的几位叔伯,此番竟都赶了回来,难得一大家子相聚,竟是十来年都没有过的了。夫人听了,便有心回去住两日,也算略全骨肉之情。”
她说到这儿,语声微顿,留意着薛盟的神色,而后婉转续道:“夫人说,这毕竟是嫁过来后的头一遭,自该问问家主的意思。”
薛盟听罢,轻轻“唔”了一声。立时明白了歆荣的心意与处境——按老礼儿,出嫁的女子理应在夫家团聚,方是吉利圆满的寓意。然而逢此时节,思念生身父母,原是人之常情,贺家又是少有的人齐。她让梵烟来问,正是她素来周全之处,既表露了希愿,又将决断权妥帖地交到了他这做丈夫的手里。
薛盟几乎未作迟疑,脸上漾开温和的笑意:“这是应当的。岳父岳母跟前,她尽孝的机会本就不多,如今长幼手足都在,正是最热闹的日子,回去共享天伦,再好不过。你也别再折腾,让你跟前的丫头去回夫人,只管放心去,住上几日也无妨,家里凡事有我呢。再备些像样的节礼,明日我亲自送她过去,再向二位大人问个安。”
沉吟片刻,接着嘱咐:“你们俩向来焦不离孟的,你若也想回去看看,我便一同安排。只是你如今是双身子,车马劳顿,还须多以自己为要。”
梵烟正唤九莺去正院回话,听他此言,犹豫片刻:“家主…不与我们同去吗?”
薛盟那惯常微微勾起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滞了一霎,旋即恢复如常:“哪有女婿到外家过中秋的?”
梵烟暗忖:果真如此守旧,你又怎肯同意夫人回去?
面上点点头:“这话也是。那么我留下来吧,家主一时有个什么吩咐,好歹多个可使唤的人。”
薛盟连道“罢罢罢”,“我在你嘴里也忒苛刻了。实不瞒你,才刚那傅横舟来说,中秋起了个宴,怕面子不足、客请不齐,求爷爷告奶奶要我去略坐一坐,我尚没给他准话。如今你们走了,再便宜不过,我又很怵岳父大人结交的一帮真名士真雅客,哪里比得上这边自在?”
二人一番家常闲话,彼此未必不明白,皆如隔着这窗户玻璃一样,看得见,触碰不得。梵烟再欲多嘴,反而弄巧成拙,他决计不肯领这个情的,故此唯觉惘惘。
薛盟倒一派泰然,伸手来抚了一阵梵烟的肚子,又俯身听胎动,温存了一回,方去前院,吩咐澜序中秋各般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