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烟见了这玉清宫的“三菇六耳”,因想起长公主去岁因僧道事,与薛盟分家,连除夕也不肯一处团圆,不禁叹息一回。
薛盟自己却不甚在乎,上门相邀时被母亲勒令两个面首打下阶来,就算作足了礼数。世人再要非议也与他无关。如今只以各处敛财为要务。
如此过了两月,傅横舟的那几首诗词当真流传一时,容儿的生意亦沾光做大,便趁着乞巧节的日子,请梵烟等人泛舟逛市,复在丰乐楼设一雅座小聚。
“这丰乐楼虽是民间酒楼,背后却有朝廷做靠山。如此深情厚意,再推辞就不像样儿了。”歆荣决定赴约,随即向七巧等女孩儿们传授作弊妙招,如何穿针得巧云云。
梵烟捧了首饰盒子过来,听得半截,哭笑不得:“连这些法子都想出来了,谁还巧得过夫人去?”
歆荣不以为耻,颇为自得地来挑饰品,指尖触及那副金刚石璎珞时,不觉眉头一挑,转脸笑盈盈地盯着梵烟。
梵烟亦莞尔以报:“你这身月白褙子、雪青马面,配白玉太寻常,金银彩宝又流于艳俗,挑来挑去,终归属这金刚石的最相宜。”
这副璎珞亦是薛盟从外头弄来的,往怀里一揣,连个锦匣也懒得要。回来梵烟给他更衣,想起来了,掏出来就挂在梵烟颈上。
梵烟不防备,险些被鸽蛋大的石头坠得趔趄两步,恰好是个投怀送抱的姿态,正合薛盟心意,搂着一顿逗弄。
过后梵烟将东西好生拿盒子盛了,摆在妆台上,越看越觉得不合适,到底寻了个机会,拿到歆荣面前:“这样的东西原不是我该戴的,纵勉强挂上,也是不相称。你压得住它,若不嫌弃,逢年过节的大场合搭配冠服还使得。”
歆荣嗔道:“我说你好好儿的,怎么又奉承起我来了?原来是想用这一样,诓走我许多鲜亮好货色去?还扯什么压得住压不住…”
以她二人这样的关系,死命推来让去倒没意思。歆荣也就留下了,回赠她许多颜色衣裳首饰。
今日梵烟有心,非让她戴一回,歆荣索性依她,妆扮得当,一行人乘车出门。
且说丰乐楼拢共三层。这第三层以花架子、碧纱橱等分出数个雅间,隔而不断,甚是清幽自在。容儿想必费了不少心思,方在今晚这样的热闹时节,订得一间视野绝佳的开阔雅座,赏月看戏两不误。
几人中唯有纤纤是头一回见,歆荣便为她与容儿引荐过,大家叙礼分坐下。
容儿执壶,先为三人斟一圈,纤纤忙起身不敢受,被容儿给按住了:“姐妹之间,有什么可多礼的?”
自己归坐举杯,目光在这妻妾三人脸上缓缓流过,容儿眼底泛起一丝复杂的微酸:“从前闺中旧识,那时只觉光阴漫长。谁知不过一转眼,各自成了家,再想这么偷闲一聚,着实不易。”
她哽了一瞬,声音越发低柔:“借着今日乞巧的名头,姐妹们一会,我心里…实在是说不完的高兴。许多感念,更是难以言表——可惜我笨嘴拙舌,就不说些贻笑大方的酸话了吧。”说着,举袖掩杯,一饮而尽。
歆荣、梵烟、纤纤也各自饮了。歆荣听她口吻,依稀觉出几许伤怀来,此情此景下,不免生了几分同理心。
于是捧过酒壶,替容儿满上一杯,笑道:“所以从前她们要联句时,我都三缄其口。不为别的,只因我单记得一句,'数重云外树,不隔眼中人'。如何以一抵十用呢?”
说得容儿展颜,连声道“难怪难怪”。
梵烟亦掩口:“成了家至少有这么一点好,夫人再不必一味装娴静了。”
歆荣佯怒,伸手来拧她的脸。
说笑间,那萦绕不去的淡淡轻愁渐次散了。大家用了些莲藕、菱角、瓜果拼砌的巧果山,尝了丰乐楼的拿手菜、荷蕊茶,赏看楼外月色,只觉怡然安宁。
月上中天,丰乐楼里的乐声随之一变,越发喧腾起来,是“比巧”开始了。
梵烟侧耳细听楼下的酒保说规矩:原来就是在月光下将五彩丝线穿进七孔银针里,比谁穿得快、穿得多,便是得了织女赐巧,取出头三名来,丰乐楼奉上小小礼品。
因回身悄悄笑歆荣:“怎么不把你作弊的宝贝拿出来?”歆荣乜着她不答。
容儿见状,便说:“咱们也看热闹去吧!”
四个人起身,连带各自的丫头,齐齐奔到花架边缘,凭栏立着,观摩议论。
梵烟见十锦跃跃欲试,轻轻推她:“你也去试试?比不比得过,我这里都给你备一份彩头。”
十锦想了想,摇头作罢:“都是些小女孩子在比,我赢了也胜之不武。”八红在旁点头不止,梵烟失笑。
夜风拂过,梵烟折返去取歆荣的披风,一时见那副璎珞在灯火月色下恍若流霜,竟将一切华彩都压下去了。歆荣神情慵懒,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俯瞰楼下众生,气度风华较之冰凉的金石更为夺目,竟真如九天玄女临凡,清贵不可方物。
正由衷赞叹不已,忽觉一道目光自侧下方而来,不加遮掩。梵烟下意识垂眸,正对上二楼栏边的薛盟。
显然看的是歆荣。念头浮起,梵烟往后稍退,他的眼睛却紧随而至,讶异与欣赏化作了然的笑意。薛盟遥遥举杯,无声朝她们这边致意,然后一饮而尽。
梵烟脸上一热,心下则一松:自己这次借花献佛,看来他很满意。
比巧告一段落,三鼎甲已决出。她们这边的席也该散了。容儿依依不舍,拉着歆荣、梵烟喁喁说了好一阵,方才下楼来,各自登车,挥着手儿别去。
薛盟的心也跟着自家马车走了,顾不上这厢几个番商还在投壶、划拳,自罚了一整壶,留下几个心腹及傅横舟等支应,率先告辞。
梵烟刚梳洗过,伴着灯支颐发怔,房门轻响一声,外头报说:“家主来了。”
“今日玩得可尽兴?”他脚步微浮,手上尚很有力气,按在梵烟肩膀,不让她起身。
梵烟扭头,心知“秋后算账”的时候到了,强自镇定答:“托家主的福,很是尽兴。”
薛盟稍稍松了手劲儿,指尖缓缓拂过她空无一物的白皙脖颈。“是么?”他拖长了语调,俯身靠得更近:“我的一片心意,有人转手就送了人情,嗯?”
梵烟嘴硬:“给了我,就是我的,我自然处置得…况且夫人嘉奖我的孝心,当即就赏了好些东西回来,家主细想,这桩生意划算不划算?”
这话极大地取悦了薛盟,他朗声大笑着,一边来啄吻她的耳垂:“你说得对,给了你,就是你的。”
手指顺势往下探去,梵烟正对着灯火,实在放不开,左歪右倒躲他,半真半假抱怨道:“那会儿还好,一时不见,又醉成这样。”
“好没良心…”薛盟捏着她的下颌,让她与自己脸对着脸:“不是急着回来,我原不必灌那许多。”
旋即两手将人打横抱起来,灯一吹,借着月色走到床榻间。
梵烟知他作派,掌心抵住他胸膛,悄声央告:“饶我这遭好不好?我…有两个多月没来了。”
薛盟一听,何止酒醒透了,一蹦简直把床板顶破:“怎么才说!”将人放下衾褥间,拔腿就要请大夫。
“唉!”梵烟忙不迭拉住他袖子:“这早晚了,又不是急事,叩哪家大夫的门、扰人清梦?再说日子也短,万一是这两月贪凉,多用了生冷瓜果的缘故呢?倒叫人暗地里笑话。等两日也一样的。”
“你等得,我可等不得。”薛盟见她欠着身儿,唯恐劳累了她,重新坐回床沿,扶稳了人,握着她的腕子,伸出两根指头搭着脉上,当然判不出个所以然,自己也忍俊不禁:“明儿请童太医来,他资历最老,必然能断个明白。”好歹消停了,一同就寝。
薛盟哪里睡得着,尚顾忌着翻身动静大了、妨碍梵烟安眠,睁着眼一动不敢动,捱到天色微明,悄悄下了床,出门一迭声催澜序,拿着他的名贴去童府请来。
幸而童太医老来觉少,且医者仁心,被澜序搀着上车下车,毫无怨言。进了薛府,还当是薛盟通宵宴饮,作出毛病来,不意进了内帏,放下了幔帐,原来是位女眷。
老先生会意,目不斜视坐下来,诊了左手换右手,心里有底,含笑冲杵在跟前的薛盟一拱手:“阴搏阳别,谓之有子。薛赞善,恭喜恭喜。”
薛盟心中巨石落地,一派狂喜再压不住,勉强按捺着,吩咐澜序送童太医,一面塞了极厚的红封过去,直将人连送带搡走了,回身扑到梵烟跟前,张开胳膊,上下舞了几个来回,不知如何是好。
梵烟抿着嘴儿笑,说:“该告诉夫人一声。”
薛盟连声称是,也不必旁人,自己走到正院去报喜。
歆荣还在梳头,听见他这话,愣了一霎,方道:“要辛苦她了。”
薛盟顿觉十分在理,不枉她二人素日情份,便说:“那童太医一贯有些真本领,我去求舅舅的恩典,专派他在我们家住一二载,将来给他养老送终也无妨。”
歆荣见他这般兴兴头头的,不好十分泼他冷水,委婉道:“家主费心,能蒙皇恩自然是好,但也不必强求,到底尊重老太医的意思些。还有这七八个月呢,凡事不分大小,俱留意周全着,并非唯医生这一桩要紧。”
薛盟点头:“我想不到的地方,都偏劳你多想着些,也算是梵烟的造化了,我代她谢你。”
言下之意,梵烟与他倒比与自己更亲一分似的。歆荣没接这茬,又说了许多琐碎事项,打发薛盟去办,自己过去瞧瞧梵烟是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