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会试放榜,礼部衙门外头围得水泄不通——高中了的贡士自有人争先恐后去报喜讨赏,榜前攒动的,倒多是些随喜的百姓。
薛盟平常不大走这一带,没曾防备,骑在马上寸步难行,便是下地也无处可落脚,足足盘桓了大半个时辰,方才脱身而去。
回了家便满口嚷热,问有冰饮子没有。梵烟拦道:“端阳还没到呢,竟不及预备。”一面替他宽衣:“一身汗的,真叫冰一激,最是伤身。不若泡一回浴汤,里面加些薄荷、玉蕖,既清凉,又能祛浊。”
薛盟答应了,定要她一道陪着。
梵烟无法,擎了一柄扇子,坐在他近旁摇着,两人说话。
“礼部主客司郎中府上添丁,不日将办满月,邀我去坐一坐。他家'椒香谏议'做得好,你也同去尝尝?”
梵烟只笑:“家主倒与他府上有交情。”
“怎么没有?”薛盟出透了汗,正觉通泰,闲撩起一泼水:“我做着番商生意,少不了与这李大人常来常往,不然一时囤错了货物,积压赔本儿事小,一道雷劈完了事大。”
正经说完,又勾唇睨着梵烟:“从前欲委禽于尊府,至少该'三顾'以表诚心——无奈慧眼识珠的并不止我一人,这才顾不得什么大家风范,急于求成了。”
他倒直言不讳。梵烟起身,给他看裙上溅的点子:“我换衣裳去了,家主别泡太久。”头也不回地走了。
薛盟失笑,旋即将身上一通擦干,披了中衣过来寻她,存心引她开口:“唉,你可知那允明公子高中一甲,赐进士及第,真是少年得志。将来御街打马,不知又要招得多少芳心暗许。”
梵烟理好新裙,复到桌前,夹起才让九莺取来的咸金桔,轻置在一盏儿沁凉泉水里,薛盟跟过来时,奉至他眼皮底下:“家主请用吧。
自己坐在椅中,慨叹一回:“金榜题名,琼林赐宴——原是我羡慕不来的。”
不免回忆起从掬芳馆出来后,自己悄探汪媃的口风。
彼时宴席将散,汪二、汪三姑娘正凑在一处说体己话,唯她二人凭栏坐着赏月,春风醺然,将年轻女孩儿的心思吹散无踪。
梵烟道:“怪道允明公子素有美名。上回远远一面,只知人物出众。如今近观谈吐,更觉学问好,见地亦好。”
汪媃垂首听了,过了一阵方笑道:“自然是好。与圣贤书为伴,与同道者畅谈——诗词歌赋,家国天下。金殿对策,御街夸官,天地何其广阔。”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衣衫上的“百蝶穿花”绚丽辉煌,夺目刺眼:“姐姐若问我的意思,我…我实在答不上来。”
尽管一个贞静守拙、不问世事的闺阁女子,唯能等到出阁以后,操持中馈,方略有一二施展才能、交际往来的机会。
梵烟自己就是活脱脱的例子。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到李郎中府上道贺时,意料之中遇到了长房媳妇容儿,以及李家小女沅沅。这二人原来在礼部侍郎夫人办的花会上与歆荣、梵烟见过,如今算得旧识重逢。
沅沅已有十一岁,俨然是个大姑娘了。笑眯眯上来拉着梵烟的手:“姐姐好!歆荣姐姐可好?原以为今日一道都来呢。”
“本该一道来的,衣裳都挑好了,偏巧长公主殿下传话,召夫人过府商议端阳入宫请安的事儿,只好由我跟着家主侍奉,再代主母贺府上喜得麟儿。”这话固然是个幌子,但由梵烟不慌不忙道来,众人听着,也不免信了几分。
“沅沅,怎么让客人干站着?”那边容儿走过来,笑请梵烟往厅中正席入座,“娘有意令她学些待客之道,让她跟着我出来张罗。原本这一上午她都做得很好,谁知一见到你,高兴得忘了形,你可别见怪呀。”
“这是什么话?”梵烟被她姑嫂俩左右挽着,道:“主人家如斯热情,我受宠若惊都来不及呢!”
进了厅中,向李夫人问好,送上贺礼:不过是一套小儿的衣服、鞋袜,并一样波斯玩器。
李夫人叫丫鬟搀着站起身,拉住梵烟好生打量,连声赞叹:“一二年不见,越发出落得天仙一般模样了。”复问歆荣,容儿自然照着梵烟那套理由又说了一遍,李夫人点点头,定要梵烟挨着自己坐下,连沅沅都往后让了一席。
她从前着实相中贺学士家风清正,全无结党营私之弊,养的女儿又娴雅,连身边婢子都是知书达礼的。奈何自家小儿子没这个福分,如何争得过薛盟这号人物?到底作罢了。
而今家里兼与薛盟有许多往来的好处,面子上更应加倍周全,过去的些微尴尬大可略去不提。
谁知另外席上有好事者,知晓此段前情,添油加醋地交头接耳,左右告诉一通,声调虽压得极低,但正如蚊蝇嗡嗡,隐约让人不豫。
李夫人位置居上,看得分明,念在今日是家中的好日子,不予理会。神色不变地让了一回酒,分了一回红蛋,与身边客人们说笑一回,侧首吩咐大儿媳妇:“何不邀姨娘去看看小侄儿?那里倒清净,你们小姊妹也好自在说话。”
说着转向梵烟:“论理他是小辈,不该你过去看他的。只是他人儿小,不便往外头抱出来,还望做姨母、姑母的体恤他些。”
梵烟便笑:“我原也有这个心思。正因明白您老人家心疼孙儿,才不敢提出来造次。”
说了一通情由,沅沅先耐不住催促:“好姐姐、大嫂嫂,咱们这就去吧!”几人都笑起来,于是起身,别过李夫人出去。
容儿引路在前。梵烟观她生产后,仿佛丰腴了些,比从前畏热了,摇摇走了一程,不时拿出帕子来拭汗。
沅沅不觉,只管凑在梵烟身边叽叽呱呱,说玉德定亲有两月,新近才知道对方黑得老鸹似的,躲在房里哭了几天;彩缨的父兄不知从哪儿看来的老掉牙故事,近日兴的什么榜下捉婿心思,叫彩缨一通狠闹,好歹歇了…诸如此类,皆是昔日手帕交的近况。
容儿停下脚步,倚着一处栏杆:“你也不嫌口渴,少时进了我屋里,又是逮着冷茶猛灌,再闹肚子疼,我可不替你在娘跟前遮掩了。”
沅沅赶忙抿紧了嘴。梵烟却见容儿面色隐隐发白,伸手搀住她,关切道:“有哪儿不舒服?”
容儿勉力展颜:“大约是热着了。”梵烟劝她到背风处坐着缓缓,沅沅也忙忙解荷包取香丸。她俱一意辞了:“这就到房门跟前了,干脆进去更便宜。”
总归不肯慢待了客人。接着一边走,一边尚盘算:不知儿子这会儿吃完奶不曾,若是睡着了再闹起来,倒要撒好一阵“人来疯”…
及至屋前,一片静谧,里里外外一个丫鬟也无。容儿心下突突直跳,依旧不防备,推门时依稀闻得几声细语轻笑,还当是乳娘哄孩子,谁知下一霎映入眼帘的,竟是夫君光坦坦的背影。
梵烟大骇,忙不迭捂住沅沅眼睛,踉跄几步退出来。
容儿脑中轰鸣一片,手脚反而恢复了气力,抓起几上玉石盆景便往丈夫身上砸,叫他侧身躲过去,一面裹衣服,一面斥道:“当着人的,撒什么泼?”
这话不说尚可,一说越发不好。容儿一再打不着他,扭身又扯那乳娘:“我挑你来奶孩子的,你倒奶到当爹的身上了!”
乳娘不敢还手,一味只往帐子里缩。那李恪敬怎肯受她讥嘲,穿好了衣绔,上前动手撕开二人:“芥子大的一丁点事,要嚎到世人皆知吗?”
容儿犹不肯松,被他推搡在地,万念俱灰,蜷身哀哀哭起来。
梵烟隔着门,听不下去,死死拘着沅沅的两只手一松,沅沅挣脱出来,扭头就往前院跑,高声道:“我告诉娘去!”
她大哥一听,这还得了?拔腿绕开容儿忙追,一面呼唤仆婢:“你们都是死人?快拦住她!”
死水一样的院中凭空长出众多人来,闹哄哄一齐往前涌去了。梵烟满心切切,跨过门槛,蹲身扶容儿:“地上凉,别糟践自己身子。”
容儿此时三魂七魄俱被抽空了,泥胎似的任她摆弄,安在圈椅里。
一个年轻媳妇蹑手蹑脚蹭进来,梵烟沉下脸:“做什么?”
那媳妇会错了意,两腿一软跪下来分辩:“不是奴婢隐瞒不报,实是爷拿着两匹尺头来,说是大喜的日子,少夫人放赏,让我快接了,到前面磕头去…”
容儿听见打的还是自己的名头,略略醒转过来,益发恶心,喝止了她的鬼话连篇:“哥儿呢?”
“哥儿喝了奶,睡在那厢摇床里呢。”
容儿撑着扶手站起来,余光微微往榻边一偏,旋即收回来:“姐姐,咱们走吧,离了这腌臜地界。”
梵烟跟着往帐子里望了一眼:乳娘已经趁人不察悄悄溜走了——怪她们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未曾及时将人捆住。
到了厢房跟前,容儿越性将外头衣裳解了,扔在地上,方进门去,从摇床里抱出儿子,搂在怀里不放。
如此不是法子。梵烟抬手指住那夫人:“你,去前头看看动静,立刻转来回话,再敢扯谎,仔细我不顾体面,好生替府上宣扬宣扬。”妇人慌忙应声去了。
折身回来,梵烟摸了摸桌上茶壶,尚且温热,便涮了杯子,倒出大半盏,自随身香囊里取出一丸神仙济暑丸,化在里面,端到容儿跟前,拿小匙子舀了喂至她嘴边。
容儿偏开头去,梵烟温言道:“你瞧哥儿,睡梦里皱起眉来,必是记挂着娘呢。”
容儿苦笑,抿了汤汁,手里轻轻拍着孩子:“我素日里逞强好胜惯了,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脸都丢尽了。”
梵烟便说:“我头一回见姐姐,便是在魏夫人花会上。唯记得各家夫人一看向姐姐,就满面春风,一提起姐姐,就交口称赞,全然不是虚作客套。那时不知事,而今也不过体会到一二分。姐姐原是巾帼里的标杆,纵然一时风雨,如何就轻易吹倒了?”
适时先前那媳妇探听了消息回来:“大爷拦下了姑娘,并没闯到花厅上去。夫人听见两声,派人问了一句,爷推说是姑娘淘气,碰坏了盆景,他因唬了一跳,说了姑娘几句,姑娘便找娘撒娇呢。”
梵烟冷笑一声:此人倒会替自己描补,却不管亲妹子的名声——十来岁的女孩子,活泼已然不是众口一词的长处了。
回首看容儿的意思,容儿只说:“罢了。”让妇人提水来,服侍自己重新梳妆。
抿了头发,洗脸匀粉,换上一件新的外衫,惯常的顾盼生辉又爬上她的眉眼:“妹妹别嫌我窝囊。我但凡有个硬气些的娘家,也许就和离了;既没有,何不多作打算?这府里能有今日的实惠,大半要归功于我,眼下肥缺既叫他们把牢了,我为甚假清高、不分一杯羹?”
故此抱了孩子,照旧同梵烟到厅上来,应酬宾客,谈笑风生。
几个与李夫人交好的诰命,见得这大红襁褓里粉雕玉琢的娃娃,亲香得什么似的,金锁片、银镯子接连往小人儿身上挂,定要长长久久拴住了他。
余下人等纵有别的心思,竟违逆不得这和乐融融的势头,只能缄默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