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薛府,大家喝了姜汤驱寒。四位姑娘不再久待,起身告辞。
歆荣也不虚留,吩咐人套车,路上稳当些。
梵烟送娇客们出来,顺道派了顺嫂跟车,温声说:“今日天公不作美,怠慢了诸位。还请多见谅,以后仍旧时常来往才好。”
汪媃几人都说:“姐姐多虑了。我们并不是不明是非的人。”
待她们挨个到了家,顺嫂返来回话,梵烟方觉心下略宽。
与纤纤的龃龉也须说道说道,眼下薛盟回来了,姑且延后一日。
梵烟迎他进屋,说:“家主这头发该浣一浣,不然作下头疼,顽固得很。”一面为他解发冠,忽然停手:“不知还有没有要紧公事?”
薛盟哼笑一声:“急归急,但并没甚要紧——太子早前托我修一幅画,讲定了六月返还,今儿临时改主意,催得人仰马翻的。”
梵烟不免抱怨:“这些殿下,都是率性而为。”
薛盟讶然侧首:“你胆子越发大了。”
梵烟自知失言,忙道:“往后再不说了。”
“我感叹一句罢了。”薛盟偏又改口:“你我私底下,畅所欲言又何妨?”
一时沐浴过,薛盟散着发,惬意靠在交椅里,任梵烟给他慢慢擦干:“今日是我的错,不该将那霸王带上去。”
梵烟笑道:“那是贵人,理应万般谨慎伺候着,否则竟有我们的不是。”
“贵人…”薛盟不无讥诮:“这些龙子凤孙,朝堂上全无立锥之地,倒很懂仗着血胤欺压人。那淑宁早年还罢,下降周家之后放诞成这样——今日皇后给宠婢办笄礼,遍请高门贵眷,独独漏了自己亲生女儿。”
因隐隐闻到一股香气,转头问:“你给我抹什么呢?”
“从夫人那儿讨来的一个养发膏方。”梵烟抿嘴儿笑:“家主且用些时日,不但发质润泽,连偶尔偏头痛都能舒缓不少。”
“真有这般奇效?”薛盟坐起来了些,欠身凑到她发间轻嗅:“你用的什么?你这个更好。”
梵烟被他闹得有些痒,忍不住躲开了些:“就是份例里的香膏么。我用着一向还好,自己也不会调配什么方子,现成的省事。”
薛盟即知她是专为自己向歆荣开的口,暗暗受用。
次日薛盟出了门,梵烟从正院回来,带上两样绣件儿,去寻纤纤。
纤纤正临窗修剪一盆兰草,见了她也未起身,淡淡道:“哟,稀客来了。”
梵烟照常福了一福,说:“我新近做了一双香囊,姐姐别嫌粗糙,就当是赔礼吧。”
“这话从何说起?”纤纤搁下剪子,半是疑惑半是讥诮:“我竟不知,你有什么需要向我赔礼的。”
梵烟坦然与她对视:“我那件衫子,原本没有烫坏。是丫头们一时争闲气,风浪波及了姐姐,实在非我本意,更不该闹到夫人面前——我正为这个向姐姐道歉。”
她这副姿态全然出乎纤纤意料,一时倒不知该不该当真,不由冷笑一声:“你倒率直。”
“既然姐妹相称,我又何苦虚情假意?”梵烟上前一步:“譬如一家子手足,平日里难免有磕着碰着的时候,但到了外头,究竟是同气连枝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纤纤亦站起来:“我听明白了。你不是来赔罪的,是来挑我的不是的。”
“贺姨娘请用茶。”此时如意捧了茶盘,掀开帘子进来,见二人相对而立,一时有些举棋不定。
“放下吧,你且出去。”得了纤纤的吩咐,如意方退出去守着。
纤纤复抬手一比,引梵烟坐下:“多亏她提醒,我混忘了待客之道。请吧。”
梵烟依言揭开瓷盏,品了一口,见纤纤那杯却不是碧清茶汤,而是散发着药香,便知是长公主赏的补药,她当然一日不敢落下。
“其实喝再多也是白费。”纤纤留意到了她那一瞥,自嘲道:“换一副疏肝理气的才对症。”
也很不须梵烟婉言劝解,接着说:“夫人自然是好夫人,凡事公允。可你与她的情谊,我又不能比;家主那里,我更是多余的一个。”
梵烟闻言默然一时,苦笑道:“姐姐这话,当真令我愧怍难安。家主的心志,从不受他人左右。今日是我侥幸,来日不知东风又转向谁去。”
澄澈的清茗微微泛着涟漪,梵烟抬首,去看那一株兰草:“内宅之中,主母公允正直,方是我们这些人最大的福分——姐姐以为呢?”
“你说得是。”纤纤移开汤药,改换了神色:“兰草清雅宜人,别叫药气熏杂了。”
一面拈起香囊,与梵烟谈起了针脚的讲究。
照支取份例的名册梳理出两房的仆婢后,又接到薛姑母下帖子还席。
是日天朗气清,歆荣携了梵烟、纤纤同乘,车行了约莫一顿饭的工夫,到得地方。
梵烟扶着歆荣下地,抬眼见面前是一处绿柳掩映的园子,篱门上悬着榉木匾,题着“掬芳园”三个字。
“这地方倒清幽。”纤纤说:“听闻外头常有专赁给人摆酒的园子,不知这里是也不是——若果然是,当属其中上上等。”
沿路铺着鹅卵石,众人走过去,再经一曲折竹桥过池,方是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
薛姑母领着两个媳妇,在此迎客。见了歆荣三人,连忙上前来一手拉住一个:“正盼着呢!媃儿在里面点茶,你们小姐妹进去玩吧!”
三人笑应着,便往后院去。这一边的门栏窗槅亦是粉黛颜色,不见半分富丽奢靡气象。几大株梨花开得正好,窗外两本芭蕉。
汪媃着意打扮过,一件檎丹色百蝶穿花纱衫,细绫夕岚裙儿,双鬓缀着蜻蜓对簪,初生芙蕖一般,甚有弱不胜风之态。
与汪二姑娘、汪三姑娘两位堂姊妹作伴,品茶闲话。
梵烟等进门,大家彼此厮见过,因赞:“好个出尘的所在,主人家亦不俗。”
汪媃敛眉道:“姐姐谬赞了。这地方确实雅致,却不与愚姐妹相干,全赖邺架之藏的一点书香气。”
歆荣听了正中下怀:“不知丹青楮墨何在,咱们也去熏陶一二?”
汪三姑娘忙道:“就在水上掬芳馆中!薛表兄他们正赏看呢。”
原来那桥上馆阁才是正地方。梵烟循声望去,见四周窗棂里俱镶嵌整块玻璃,湘帘高悬,室内峨冠博带往来,依稀可辨。
“…若能在这里读一夜书,当真不枉此生了!”
薛盟回首,笑向发叹的襕衫学子道:“仲朴兄肯常来,自然蓬荜生辉。”
仲朴连称不敢:“允明公子还在呢,岂有我卖弄的道理?”
允明正负手仰瞻一幅没骨荷花图,忽然被点了名,转过身来,也不百般客套:“这画倒有懒迂公的风格,不过太新了,想是仿作?”
薛盟点了点头:“是我一个门客所绘。依允明兄看来,输在何处?”
允明公子辗然而笑:“倒谈不上输赢高下。何况这作者十分磊落,笔触间有景仰之心,并无鱼目混珠之意。”
众人闻言皆拊掌:“极是,极是。”
高谈阔论的间隙。偶然一阵清越环佩声响传来,原来是女眷们过来看画。
此处正馆并非轩敞通达的传统格局,而是九曲十八转的叠山复水。鲛绡琉璃兼用,颇有些熔铸百家的意思。因而男女宾客说是同处一室,实际却可互不相扰。
两下仅是惊鸿一面,但匡允明何等炳慧,瞥得一行人中倒有两三个梳闺中发式的,自己这些同伴亦皆未定亲,会意扬唇。
薛盟在旁觑得有些机缘,抬手搭住他的肩头,一笑:“前头开席了,咱们从这边走吧。”
允明公子收回思绪,应了声好。
酒过三巡,锦心绣口的斯文书生也难免且歌且舞起来。薛盟撇开五六个划拳行令的,单与允明把盏。
允明再度谢过他的盛情,一饮而尽。
薛盟坦言:“园子虽是我的,这一席却是借花献佛,全凭姑太太操持。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小子岂敢狷狂置喙?”匡允明向来以直报直,想起格外出挑的那位粉衫姑娘,口吻竭力委婉三分:“前人说,立业成家,我竟一无建树,眼下唯望杏榜有名,再不图其他。”
暮春三月,天光渐长。宾客们尽兴而归,徒留主人家打扫满园残景。
梵烟回来后有些咳嗽,静养了一日,复往正房陪歆荣闲叙。
歆荣因问:“可大好了?”
梵烟点头一笑:“其实也没什么。总是前日流连过晚,竟是玩得累了。”
七巧捧了水滟滟的琉璃碗进来,歆荣一瞧,招呼梵烟:“吃点儿樱桃。”自拈起一枚,不往口中送,只待梵烟先尝。
梵烟知其用意,掩口尝罢:“有点酸。”
“酸些生津。”歆荣噙了,端起茶来送下,摆摆手:“还有两小篓,你和纤纤分吧。”
梵烟莞尔:“这是底下人讨巧,挑出这些结得早的,供主家尝个鲜儿——何至于这般难以下咽?”
“我就是一丁点儿酸也不吃么。”歆荣牛饮了一整杯茶,连带想起赠佐茶糖糕的薛姑母,便问梵烟:“是了,那日相看可有下文?”
梵烟便把从薛盟那里听来的一番情形都告诉给她。
“…这话也不是全无转圜的余地。”歆荣一语道破:“只是落在姑母耳朵里,究竟不称心。”
“你倒料得准。”梵烟轻叹:“何况姑太太还惦记着…”指尖往东边儿一指,彼此明白。余下的话,临了又被她重咽回去——
削尖脑袋赚进东宫当妾,就真比寻常做正头娘子强出百倍千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