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同书只是没想到能在过两天再一次看到大摇大摆进府的袁子荆。几乎是瞬间,翁同书就下意识戒备起来。
袁子荆冲壬洱颔首:“壬先生。”
壬洱作为门客,从袁家送到霍家的门客,审时度势,回礼:“袁郎君!”
点头颔首之间,无声的提醒。
翁同书无意和他攀谈,调头就走,被拦住:“殿下,臣来赔罪。”
她用扇子“啪”地拍开袁子荆伸过来的手,回头看身后的壬洱。
壬洱和相幽分立两侧,左右护法似的。
她的密谋不和自己交心,相幽是知道的;壬洱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又干瞪着眼睛装听不懂。
袁子荆开玩笑:“臣给殿下赔罪,几位侍者都要看我的笑话吗?”上位者不怒自威,底下人立刻就明白,行礼告退。
人一走,她立马回过头来:“霍伤竹入局、司马家重创、挚子囚京。会稽,我什么时候可以去。”
“殿下,臣是狂徒。您让司马家替您赎罪,挚子囚京,尚不能解臣五分心头之恨。我知殿下通天神力、精算妙理,但求殿下再判恶行。”
“正月,宋公就擒拿建康的次子司马文宝和侄子司马文祖。”
这是交易。
“殿下给宋王献人头,不怕司马家不好交代吗?”他故作替她操心,“使君和谯王都在荆州,输了可就功亏一篑了。”
“不是孤动的手,是霍将军。”
“……伤竹?”他没料到,温和一笑,甩甩被扇柄敲红的手,“殿下妙招,臣千恩万谢。”
翁同书:“这种敲竹杠的损招,不都是袁郎君的主意吗?伤天和、伤人和,不伤袁郎君装温和。”
“哎?话也不能这么说。”
翁同书说:“像袁郎君这么……温润如玉的人,最是容易两面三刀。”
温和需要很大能量维持,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动声色,很辛苦。她当然知道,她自己就是这样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累得半死。
袁子荆饶有兴趣听她的例子,眼睛里溢出来欣赏。他一边听,一边看着翁同书手里的扇子。
这个人昨天才暴怒,恨意和杀心都做不得假;今天就能来霍伤竹的府邸,出去自由,言行坦荡,大大方方地说要给她赔罪。说是赔罪,言语之间全然是挑衅和威胁。
他是霍伤竹身后不动声色的军师。
袁子荆很招人喜欢、招人嫉妒,极具迷惑性的脸,锐利且冷酷阴鸷的性子,背靠袁家如日中天的财富和权势。
袁氏,汝南袁氏。
无论皮囊还是内里,都会让人生起征服欲。
让王做狗、让上位者低头、让薄情者停手、让寡义者卖命、让狠戾者温柔——这是本事。
谁不想成为这样一个男人的例外。
更何况,袁子荆装起来实力不容小觑。
“殿下说完了?大冬天的,别给自己扇出病来,身体抱恙,我怕殿下回不了会稽。”
这扇子本来就是要扔的。翁同书怕他发疯,扇子随手一扔。跑了:“随你。”
“你不怕我和伤竹告状?”
翁同书回头,眨眼:“告状?怕死了~”
-
-
-
-
-
袁吾善和翁同书错身,这一次,他又看到了公主殿下的脸。那张脸,四叔会舍不得下手吗?他们打架了吗?四叔自幼筋骨松软、皮薄血多、硬骨易瘀,要是殿下一怒之下不装了,那四叔打得过吗?
他心事重重地回到袁子荆身边,悔恨自己刚刚就不要乖乖听话,这里是霍府,人家的地盘。他说走就走,出事了谁负责呢?
刚要抬脚,被四叔喝住:“别踩!”
袁吾善惊得往后一退,腿都要劈叉了。惊魂未定、懵懵懂懂看四叔,四叔一脸高深莫测:“那是皇家的东西,踩了,就治你的罪!”
袁子荆继续说:“捡起来,替殿下扔了,替公主殿下分忧,会吗?”
袁吾善手快,第一句就捡了翁同书的扇子,现在拿在手里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袁子荆没理他,笑里藏刀、口蜜腹剑,一副看起来脾气好得不行的蛊惑样子。路过的男男女女眼睛都快贴上去了。男人女人一个样,色字头上一把刀。
袁吾善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当时执意跟在四叔身边做事,也是觉得他是个好人,平时笑眯眯。
实际上——袁吾善偷偷用扇子挡住四叔上扬的嘴角,果然是冷漠的一双眼睛。这才是四叔的本性。假笑,好凶。
-
-
-
-
-
荆州霍府不大,袁子荆来得熟门熟路,那些牢笼桎梏在袁子荆这儿里形同虚设。以前来,袁子荆都是有荆芥从天而降寸步不离地相伴。荆芥嘴皮子功夫没有袁子荆厉害,随便一句话就奓毛,霍伤竹也不帮腔,他就继续乐乐呵呵占口头便宜。现在——他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屋顶,活人死人都不在。挂脸,怨气冲天。
不多时,霍伤竹来了。刚从官府回来,没想到看见孤零零的袁子荆,怨灵似的。霍伤竹看了看亭子牌匾——胡诌亭,是他家最大最好最像建康霍府湖心亭的漂亮大亭子啊。他自顾自落座:“不给来?”
“给你来找我算账?”
“我还什么都没说。”
“我没难为她!”袁子荆翻了个白眼,“不信你问袁吾善。”
霍伤竹本来什么都不知道,现下什么都知道了。他冷着一张脸,袁吾善战战兢兢根本不敢往前凑。直到霍伤竹轻轻拍拍他的头,温和帮他脱离:“阿善,去问问晚上吃什么。”
袁吾善去看四叔脸色。
袁子荆还是臭脸。
霍伤竹推了他一把:“去问问。”
袁吾善一步三回头,忧心忡忡地走了。
等他再回来霍伤竹已经走了,袁子荆一个人睡着在胡诌亭。
搞不懂。如果说荆芥负责让袁子荆奓毛,那霍伤竹就是负责给袁子荆顺毛。他们三个兄弟好多年,彼此之间的了解远比自己这个才跟在四叔身边的新人多得多。
算了,他们聊什么他也不关心。
让四叔睡吧。
晚饭也快烧好了。
袁子荆睡觉的时候总是很沉,一定要自然醒,谁叫都不醒,会装睡睡到满意为止。
突然,他垂死睡中惊坐起,睁大眼睛,滴溜溜的。袁吾善还以为他五感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立刻紧张起来。今天荆先生不在!四叔这么严肃和警惕,肯定是要办大事!袁吾善刀都掏出来了,蹑手蹑脚一路跟随。
进了厨房。
袁吾善:“……”
估计是饿了。
袁子荆脚步不停,大步流星往前走,走到最里面的土灶台。霍伤竹靠在灶台,看着下人做饭。他扭头看了袁氏二人,忍俊不禁:“来了?”
袁子荆绷着脸:“好香,是什么?”
袁吾善收了刀,跟在四叔后面。
“不告诉你。”
袁子荆也不理他,掀灶台上的锅盖,被烫了一下,整个手都疼的缩起来。霍伤竹马后炮:“我真会少你一口?跟你说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袁吾善着急忙慌递了一瓢凉水,腹诽:您也没少这么坑我四叔。
-
-
-
-
-
义熙十一年(415)年正月,刘裕雷霆出击,先把司马休之留在建康的次子司马文宝和侄子司马文祖给抓了,并找个理由赐死。
那天下午,胡诌亭里,袁子荆问:“你愿意帮我杀司马了,是吗?”
“你前些日子和殿下做的交易不就是这个?”
“是。”袁子荆拧着的表情舒展开来,“你有猜到?”
“你想要的实话我帮你问到了。”霍伤竹说,“你和公主做好的买卖我改变不了,她有她的筹码和条件,我只想问,她的事你先前亲自去华林园查,知道多少?”
“查不到。华林园都是哑巴,突然提旧事目的太明显,除了这位殿下身边的人,没人能知道。她的手段不少,能煽风点火、借刀杀人,毫无负罪。封国吏被打死而已,官卑事小,人微言轻,不是卢听道,也会有李听道、高听道、赵听道……我能和她谈,已经很好了。”
这是推脱,霍伤竹假装听不出来,又帮翁同书说话:“杀人不过头点地,谯王虎视眈眈几年,学不会也看会了。她和你谈,没提条件?”
“去会稽。”袁子荆说,“三公赴会,兰亭宴请,都在会稽。”
袁子荆从来不掺和袁氏的东西,袁家不省心,少惹一身腥。他说:“我就不去了,位列三公不过身后的虚名,还是眼前的比较实在。”
“家父让殿下来荆州,就是因为荆州禁咒。这时候放她去会稽,从建康到荆州,前功尽弃!”他说,“我不允。”
“你不是答应她了吗?”袁子荆用扇子头儿戳戳霍伤竹的心口,“伤竹,谁叫你心软?”
“她的事,你知道?”
“我不知道。”袁子荆说,“可我猜得到。我猜得到谯王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猜得到殿下会用最小的代价换最好的结果。”
“她的事,你不知道,就没法儿说我。她的事,你知道,就有判断卢听道的仇找谁报。子荆,我要是心软,你最得利。”
袁子荆气急,说不过他。
他理了理思路问:“殿下一定不能去会稽?”
“不能。”
“若是司空应允呢?”
“荆州禁咒,压着的是要索她命的无数邪祟,她在荆州,建康那边就动不了她。荆州是她的避风港。更何况,司空不会应允。”
“我去。我去会稽陪同殿下,可以吗?我把袁吾善押给你,我和殿下目标一致,不会下黑手。”
“押人?子荆,袁吾善不是卢听道,他在你这里,筹码不够重。”霍伤竹不松口。
“只是一场宴会。”袁子荆说,“我保证,殿下要去会稽兰亭,几日,我就能回来。”
“你会骗我吗?”
“我也许会偏私。”袁子荆没法骗人,“但我不会伤害她。壬洱、荆芥,你都可以放在殿下身边,监视我。”
“伤竹,你要搞清楚,是殿下要去会稽,不是我。”
“……成交。”
“多谢。”他明媚地笑起来。
“子荆,荆州禁咒,你还是想让殿下死。”霍伤竹心里不得劲儿,说,“荆州如今大乱,自身难保。如果我把殿下交给你,请你务必看护好。”
“我会的。”
“子荆,你要真是过分了,我也会偏私。”
袁子荆突然探身,顺势按住霍伤竹要退回的身子。问:“霍伤竹,你明明不愿意,我和殿下一同骗你你也早就知情。你答应,为什么?”
敲竹杠,袁子荆第一次做。
这背后的代价没有人知道。至少在那个时候,正月之前,除了翁同书给的几句提示,没有人敢肯定宋公刘裕会真的把司马休之的次子和侄子弄死。如果弄死了,事情败露,那就是给霍家在荆州树立头号敌人。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子荆,这是我最大的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