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同书把钥匙丢了,坐回刚刚的榻上。
她紧紧注视着绳子,旁边的霍伤竹问:“你比较喜欢被我绑着吗?”
“我刚刚逃跑了,你要惩罚我吗?”
霍伤竹摇头,说:“战场上,俘虏逃跑是会被杀得更惨的。”
她突然很累。
“今天我本来会死。”
袁子荆那么凶狠的杀招,如果她手无缚鸡之力,就是会死。
“你信司马文思、信袁子荆,就是不信我真的说了实话,对吗?”
“……不是。”
“阿兄。”“霍伤竹,我叫你一句‘阿兄’,你有把我当做家人胞妹吗?”
当做家人。如果她这半年在荆州的努力没有白费,如果他这半年在荆州有多了解她一点——就应该明白她本来是一个怎样的人:她没有坏,她还可以爱。
这是上位者的示弱。
霍伤竹平和地问:“杳杳,你有算到吗?荆州会乱一阵子。”
“……你想说什么?”
“壬洱会跟着你。壬洱是袁子荆借给我用的,用了三四年。”他打着商量,“他年长,做事稳妥。平日不会打扰你,离你五米远。”
“壬洱不是你的部曲?”
“是。”
“监视我?”
“保护你。”
“相幽就够了。”
“她连你都能跟丢,拿什么保护你?”
翁同书不喜欢被人处处掣肘、处处监视,听到他的质问一时火大,“相幽为什么不行?为什么除了相幽还要有一个壬洱?”
“壬洱不会过界!我不知道为什么谯王会对殿下动手,他是毁誉参半的人,背靠司马氏。我既然担兄长之责,绝对不能让殿下出事。”
——他坐在我的面前,摆好倾听者的姿态,等待我开口。他的目光平静、安定、温和,没有一丝凌厉和俯视。平静中我突然对他是兄长这个身份有了实感。霍伤竹对我很好。如果历史虚无走啊走,我这么累,可不可以往他身上靠一下。如果我们算半个家人,可不可以相信他。
他说:“有我呢。”
生死攸关我经历太多次了。
因为太累了,我没有力气思考。
我心想,对啊,有哥哥呢,别硬扛。
“霍伤竹。”
“臣在。”
“你是好人吗?”
霍伤竹问:“殿下信某?”
她迷茫:“你能信吗?”
“建康在查华林园。”他在她面前,“即使殿下不说,我也会查到。”
“你查不到,那一批宫人都死了。”
霍伤竹看着她,震惊。
“……我告诉你。”
“我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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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来告诉你。
我亲口说。
她别开脸,一滴眼泪滚下来,艰难开口,像是起了个势,“皮……他,在我面前,让我看着……让……让我,看他……剥、剥皮,剥了一张人皮。”
“不说了。”霍伤竹怔住。
他不敢听了。
翁同书在泪眼朦胧里,一遍遍重复:“他让我,剥人皮。”
霍伤竹看着她,崩溃:“杳杳,不说了……”
翁同书忍着恶心,迫使自己开口:“……他让我去剥皮。要划那个人的胸口,要……要看见骨头,说是、因为他不听话。要……要剥皮。我没动,我想躲开,我没杀他……我,他拿着我的手去……去给他剥皮……”
生剥。
剥脸。
脸皮。
她根本没办法冷静。
“不说了,杳杳,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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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有话没说。
这只是精神上的折磨,让她夜不能寐。司马休之不敢让翁同书身上落伤,就折磨她身边的人。
她有一对最喜欢的金钏儿赏给了最喜欢的小侍女。说是小侍女,其实是十岁出头年纪的幼女,比她还小。嘴甜又呆萌,她当妹妹养着的活泼可爱小侍女。
华林园很大,见到的人很少。她在这里没有家,就只能一点一点拼凑自己的家人。
她拼凑了一个妹妹。
最心无芥蒂的那一年,翁同书、妹妹、相幽,相依为命。最心无芥蒂的那一年,她没有屈服司马文思。
她得罪了谯王司马文思。
司马文思让她听着妹妹被强上。
这是最恶心、最下作的一招,好像料定了女子的性命必然与贞洁捆绑在一起,裙摆之下血流成河,必然一命呜呼。
相幽想救人,被司马休之身边养的暴徒一脚踹倒,只要爬起来,就被打一次。
妹妹在里面,整整三个时辰,哭嚎混着司马文思众人的欢呼。
妹妹被强上好几次。
司马文思说,这是你忤逆我的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
她被双手反捆抵在门前,听里面女孩绝望的、撕心裂肺的哭嚎,无能为力。
翁同书,看着自己的亲人被别人强上,你在也没用。
实施暴行的人给她包了一层被褥,被褥散了。
连坏人都知道对不起良心。
结束,只有一句:“太小了,不舒服。”破布娃娃一样被扔在那里。
疯了的是妹妹,死了的是她。
怎么会这样,好端端的妹妹怎么变成这样……错在她,全在她,如果她不忤逆司马休之就好了。怎么死的不是她。
宫里阴暗的事,翁同书见过不少。她没办法承受,妹妹靠在床下坐着,没人靠近的时候浑身哆嗦,只要有人靠近一步,她就发了疯地大吼大叫。
尤其是看见翁同书,她最恨翁同书。
翁同书给她披衣服,妹妹挣扎着拒绝翁同书的靠近,手上的金钏儿划破了翁同书的脸,很浅的口子,一道血痕,血顺着下颌留下来。见到血,妹妹只有歇斯底里的哭吼,拼命想把胳膊上的一对金钏儿脱下来,用尽力气,手臂上伤痕累累。
脱不下来金钏儿,她就磕头,对着翁同书磕头,头破血流:“殿下!殿下饶了奴婢吧!殿下!殿下,奴婢错了!”
翁同书僵硬地看着,心如刀绞。
一天之内折腾了差不多六七次。第八次,相幽拖着被打得青紫的身子,没敢看翁同书的脸色,一巴掌抽在她脸上。
妹妹愣了下,僵住不动。
相幽扯着她的衣领,哽咽:“没事了,好好看看,是我,那是你的殿下。”
妹妹眼皮颤了颤,愣了半天,整个人在虚脱的状态里毫无察觉地顺着床沿往下滑。衣服滑落,相幽给她盖上,她应激地躲开。躲开后,妹妹双手抱膝坐在墙边,大口喘气,小心翼翼呢喃道:“没事了!没事了!”
“结束了,结束了。”
“我出来了,出来了。”
妹妹扯着唇甜甜冲她们笑:“结束了,对吗?”相幽哽咽,跪下身子,将她轻轻抱住:“结束了,我们都在呢。”
妹妹笑着等翁同书点头。翁同书点头,只能发出微弱的气声:“没事了。”
妹妹得了答案,安心地把头埋进相幽怀里,没嚎啕大哭,颤抖着身子,哭的悄无声息。
三人静默了快半个时辰。
妹妹推推相幽,推不开。她情绪稳定:“我没事了。”
相幽手轻轻拍她后背,哄着:“不怕,不怕……”
妹妹表情生动,半笑半无奈:“殿下,奴婢想沐浴。”
翁同书没反应过来,被妹妹软软糯糯的嗓子喊了好几声才爬起来,讨好地笑:“我去给你烧锅热水。”
相幽抬头:“殿下,奴婢来。”
翁同书手足无措,对相幽说:“你陪着她,你陪她。”
妹妹看她俩推推搡搡,看剧似的,一个劲儿咯咯咯地笑,三个人一对视就笑,眼泪都飙出来。
翁同书扯着相幽:“一起,我们一起。”妹妹洗了一个很长时间、很细致、很安静的澡。
晚上,相幽和翁同书都陪在妹妹身边,不敢睡。
妹妹就一边摸着金钏儿就哼着曲儿,不知道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慰翁同书和相幽,一个劲儿说着笑话。相幽配合她,以前话那么少的人一味顺着话题往下聊。翁同书看着她们劫后余生似的相对大笑。说到一半,妹妹突然说,殿下对我真好,送我这么贵的金钏儿。
静默里,妹妹用一条绳子想勒死翁同书。相幽在迷迷糊糊中反应过来。
也许是这一天,也许是第二天。深夜和凌晨已经分不清了,妹妹戴着没脱下来的金钏儿,投井,死了。
宫里人说,那井不吉利,可别靠近。
怎么会不吉利?妹妹葬在那里,怎么会不吉利?
相幽从此只看到一个冷面冷心的殿下。
这些话,她一个字都没往外说。但所有的记忆都留在脑海里,睡不着,不敢睡,反反复复,自虐似的拿出来回忆。有些人有些事,越是刻骨铭心,越是绝口不提。
妹妹这样好的人,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
如今,大仇未报,人欲恨忘,泪不流尽。毁掉一个人就那么几个办法,他用了最毒的那个。翁同书的心被剥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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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几乎给霍伤竹跪下去。
“……你能让他死吗?你能杀了他吗?你让他死吧……霍将军,我求你……我求你……”
霍伤竹被她哭得心碎。
摇摇欲坠的翁同书压在心底几年的情绪今日决堤,哭得昏天昏地。
她是真的恨!她好恨啊……
她哭了多久,霍伤竹就疼多久。从前每一次接触,霍伤竹都清楚感受自己生理上奇怪的痛楚。今天看着这双红红的眼,清晰的痛楚明明白白勒死他的心。
难以呼吸、心慌意乱、怕她死。
好奇怪,怎么会怕她死。
等她缓过来些,霍伤竹脸色苍白:“我信你,越过阿父,总有道理。”他深深汲气,一股情绪停在那里怎么也下不去,心慌地去摸剑。再开口,后怕得声音发抖:“太危险,你千万当心,万事有臣赴汤蹈火。”
她向来吃软不吃硬,也不是不知好歹的傻子。话微顿,还带着没收住的哭腔:“太尉向来不喜司马文思,他们狗咬狗,没有必要拉司空下水。”
“你就那么想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霍伤竹说,“我去。”
“我去建康。”霍伤竹把怀里复杂的鲁班锁给她,这是平日里临走之前留给霍伤楼玩儿的。
“等我,等我回来。”他承诺,“司马文宝和司马文祖,一个都跑不掉。”
“你真的会动手吗?”
“不然?留着过年?”他话锋一转,安慰地笑,“今年赶不上了,明年请你吃大餐。霍府过年吃得好,你去岁在宫中过的,可惜了。”
翁同书把所有的期望交给了霍伤竹和义熙十一年的过年。她喜欢过年,团团圆圆。冬天,团圆的季节。
他与她,如同签订契约、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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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去推门,竟然轻巧推开了。守着的阍人早就把锁卸了。
载鬼一车。
这壬洱真的可靠吗?
门口壬洱堆笑:“唐突殿下。”
“壬先生不爱笑。”
“将军叮嘱过,臣表情僵硬,凶神恶煞,怕吓到殿下。”
“阿兄让你在外面等?”
门口到外面有一段距离,墙矮天高,招引来的鸟飞出去就找不到了。
“将军说,殿下盖世武功。”一切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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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洱长得靠谱老实,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
军令如山,他有时故意拗不过弯,气得翁同书心梗,抓着相幽一顿吐槽。纸上本来画着山茶花,画着画着画成黑脸的张飞叫喳喳。
壬洱不可能真正动她。至少在这里,她是霍伤竹毕恭毕敬的殿下。他甚至需要护她。
荆芥有一次脑子一抽想找机会和翁同书切磋,被壬洱训得狗血淋头。壬洱资历老、人又稳健、如父如山的样子,荆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转头和霍伤竹告状。
那更是找错了人。
袁子荆让他智取:“老荆,动脑子。脑子,有吗?”
霍伤竹补刀:“你搞不赢她。”
荆芥半句话不敢说,袁子荆乐了:“有故事?”
荆芥气得吃饭少吃一碗,不情不愿说:上次霍伤竹出门被公主殿下问了行踪,他撒谎不说。结果公主殿下不动声色的一连问了五个问题,最后问为什么一和五的回答是矛盾的。
荆芥当时就头皮发麻了,哆哆嗦嗦地硬着头皮说:“属下听不懂。”
袁子荆笑得快掉到湖里。
有这样的人做与虎谋皮的事,很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