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画面很快扯开,一片白茫茫的建筑显在了周围。
这次的场景已不在那院子了,而是在半山腰上,为他建造的神窟边。
那白衣青年负手站在一侧,抬头凝望着那尊神像,面无表情。千乐歌能敏锐的发觉,他身上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以往他身穿白衣,温润柔和,叫人见之沉静心缓,十分安心。
但现在这身白衣穿在他身上,配着他那副慈眉善目的容貌,反而将他衬的像是一抹鬼魅,飘飘然的,仿佛下一刻就要飘走了。
他身后有一戴着黑纱的少女,看着伤的不轻,手用纱布挂在脖颈之上,声音涩然:“都是我的错,王后是因为我才——”
“侯袁呢。”他冷冷出声,也不似以往的那般清润的声线了。
那少女低着头:“毫无踪迹。那日事情发生的太快,他们人太多了,一下子冲进来,我,阻止不了,还被抓了,王后她——”
他凝视着那尊神像,慢慢打断她道:“我遇见檬琊了。”
那少女抬头看他:“檬长老的小女?她也在这里?”
那青年面无表情,俊秀的脸上一丝波澜都不起:“她在找我们。”
那少女便皱了皱眉:“那场灾祸之中还有幸存者——”
他像是有些古怪的笑了,将他那张俊秀的脸扯的扭曲:“灾祸?”
他止住话头,心情平复了下去,微微侧头看她:“有些事需要确定,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那少女垂首:“是。”
他看着她,声音仍然有些冷淡:“他死了。”
那少女仍然垂着头,像是知道他在说谁:“是。”
那青年看着她,间或眨一下眼:“为什么没来找我。我可以让他保住命。”
看来说的是之前这位少女动心的那位打猎少年了。
那少女木然扯了扯嘴角:“殿下,您不是神。”
山腰上微风吹过那青年的长发,他那张古水无波的脸才慢慢有了表情。
那青年嘴角有讥讽的笑,他看着那尊神像:“可这村里的人,都当我是神,都在等我去救呢。”
那少女眼眶微红,沉沉道:“殿下,异国他乡我们呆不惯,我们都想回家了。带我们和王后回家吧。”
那青年侧过眸,眉眼浮出一层疲累,他轻声道:“天下之大,我们早已没有家了。”
未待那少女回答,他已收拾好心情往山下去了:“收拾好东西,我去见一见檬琊,回来就走。”
那少女颔首行礼:“是。”
那白衣青年不过瞬息已不见了,画面却随着那少女慢慢下了山。
下了山,山下场景简直能用毛骨悚然来形容了。
龙王村入村的长街之上,尸横遍野,但那些被打穿了身体,断了膀子,脖子只连着一丝的尸体却仍在蠕动,那样大的伤若寻常人早就一命呜呼哀嚎遍天了,但那些尸体蠕动着,想要坐起来,便显得分外诡异,这些人体口中都念念不断的在咒骂着什么。
“天杀的邪魔!竟真的敢杀人!”
“他惹出来的祸,自己竟然不背!还敢反抗!”
“回头就去把他的神像推了,他妈的!痛死我了!”
“丧良心的玩意!呸!”
那少女仿佛司空见惯,跨过那些人,在经过一个坐在门槛边的那人时,面无表情听他说话。
她侧头看他:“你们这些人真是奇怪,他不想当神是你们要让他当,现下他必须要当了,你们却又个个咒骂他。当初给他造像时个个都善良淳朴,个个都要去求他赐福,现在受不了了?这是你们自己求的啊,你们求他给你们治病,求他赐予你们长生,求他给了你们这副怎么都打不死的身体啊!”
那人半边身子被打烂了,太阳光照出来,他像是怕极了,连忙躲在门口去了,脸上青筋暴起,恶狠狠道:“邪魔!是你们,带来了瘟疫!假惺惺的救治我们,又让我们染上另一种瘟疫!是你们,你们这些外乡人,带来了不幸,你们都是妖怪,都是邪魔,滚出去!滚回你们该去的地方——”
那少女瞧着他,面带怜悯:“不如看看你现在这幅样子再说这话吧,到底谁是邪魔,谁是妖怪。”
便不再管他,自顾自入了内院,院里还席地坐着些人,见着她来,都慢慢站了起来。
那少女垂首:“收拾东西,待殿下回来,我们就走。”
有一小女孩被拉在大人手里,怯生生道:“殿下找到解决病症的方法了吗?我想晒太——”
她母亲很快捂住了她的嘴巴。
那少女站在院里看着她,没说话。
四周的人静默无语,身上脸上都带着微伤,像与人发生过争执。
见她没说话,一个人慢慢站了出来:“小颖姑娘,殿下还没找到救治病症的方法是吗,那他要带我们走,路上又要——”
他垂首:“我不愿再喝殿下的血了。”
“不愿喝也要喝!”那少女仿佛瞬间被激怒了,她眼眶通红看着他,“你以为他想吗!流血的是他!现在做什么假惺惺的姿态!每个人都在吸他的血!他已经很累了!”
她视线撇过众人:“他会找到解决办法的!我们现在要做的是维持现状并毫无理由的相信他,支持他!”
她情绪平复了些,轻轻道:“他只有我们了。若连我们都摒弃他,都觉得他一开始做的是错的,他要怎么坚持下去。”
画面凝在她苍白坚韧的眉眼之上,浓墨骤起,白幕又拉上了。
墨迹点点,四周景致仿佛黑白画面骤然上了颜色,慢慢铺开而去了。
血,漫天遍野都是血。
正是晚上,那丛丛火光映亮了四周刺目的颜色。
那白衣青年仿佛刚从血池里捞出来,面庞染血,眉眼冰冷,手下剑锋止住脚下人的脖颈,视线却扫在那些围在周围的人身上:“我再问最后一次,人在哪里?”
一个妇人抱着孩童扑通跪了出来,眼底有泪:“神医!放我当家的一马!我们真的不知道!”
那白衣青年面无表情,手下剑锋更甚,见着那剑锋处血迹涌出,那妇人啊了一声瑟瑟发抖:“是,是一群穿红白色衣裳的修士!他们,他们自称玉佛门,我们不知道他们带走你族人做什么!我知道的就这些,放我们一马!”
那青年低垂着眉眼,似在思忖。
而后慢慢放下了剑,她怀里抱着的孩子睁着大眼看着他,像是对他的剑十分感兴趣,一手抓了上去。
那剑锋雪亮,若被她那娇嫩的手一抓,势必是要流血的。
那青年很快看见了,极快收回了剑,转身就要走。
一个老者又倒在了他面前,这老者浑身抽搐,面上青筋暴起,双目圆瞪,双手捂着头,嘤嘤怪叫,已在犯病了:“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
那白衣青年居高临下看着他,眉宇间是天然的慈悲愁悯。
他看了一会儿,便毫不留情的抬脚跨过去了,越过了人群。
四周渐有人受不住痛苦砰砰的在石头上敲着脑袋。
不过一会儿,那白衣青年又站了回来,他看着那火堆里的人群,浑身浴血,眉目冰冷森然:“若不想死,就跟我走。”
便抬脚往前面走去了。
那后面的人看着他那背影,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没有反应。
反倒是那倒在地上的老者,像是听清了他的话,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那青年明明说的不想死就跟他走,但这老者东倒西歪的跟了上去,口中却念着:“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
那伏在地上抱着孩子的妇女,和跪在地上捂着脖子的男人慢慢对视一眼,也默不作声跟了上去。
见到有人跟他走,他身侧的男子忍不住开口:“你们还敢跟他走,他杀了多少人,这怪病也是他传起的!”他顿了顿,声音小了些,“再说,我们做的那些事——”
那妇女抱着孩子,像是无可奈何:“我孩子还小,有什么办法呢,这病,只有他能治。”她嘴唇蠕动了下,“我,我没有推他的神像,也没有杀他族人,他母亲我也没——”
话没完,便闭紧了嘴巴抱着孩子埋头跟上去了,听到她那样说,陆陆续续又有一些人跟了上去。
但绝大部分都留了下来。
石林有些目瞪口呆:“这都还要救吗?他甚至都不知道怎么救啊,又要喂他们喝血吗?这龙神心地实在善良。”
千乐歌看着那白衣人的背影:“如此境地,如此心性,让人敬佩。”
火光渐熄,白幕又拉了上来。
星星点点的墨色晕开,空气昏沉,寒鸦啼血。
入目的全是断肢残臂,天像在下小雨,落在地上暗红的水泽涌动。
那青年站在尸堆之中,广袖白衣,表情淡漠。
他这副模样同之前又很不一样了。
千乐歌不知道是哪里不一样了,之前他那身白衣覆身,轻飘飘的,仿佛鬼魅,但还尚有人气。
但现下,他好似,心终于死透了,死绝了,一丝活气都没有了,整个人立在雨幕之中,清凌凌的,面庞无悲无喜。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腿,那是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女,她睁着满是血污的眼睛,有些渴望的看着他:“龙神!龙神,您来了——”
那青年居高临下睨着她,面色煞白毫无人气,没有说话。
那少女拽住他的衣角,目光扫过这满地的尸体,呜咽出声:“您是来报仇的吗?我找不到,我找不到我阿爹阿娘了,村子,村子也出了问题——”
她呜呜咽咽的抬头看他,浑浑噩噩的指着四周:“我要报仇!我要报仇!!!是谁杀了他们!”
那青年声音冰冷,响在雨幕之中,有些听不真切:“你们本就不是人了,谈什么报仇,杀你们,是世间正义,是斩妖除邪,是拯救苍生啊。”
那少女哽咽着,泪水冲刷着脸上的血污:“龙神!不是的,不是的,我们是有些不同,但我们没有出去害过人,我们偏居一隅,只是得了怪病。”
那白衣青年俊秀的面庞终于起了一丝波澜,他低低笑了一声:“怪病?和世人说去吧,和那些自诩名门的仙门百家说去吧。看他们会不会信,会不会饶你一命。”
说罢,他那笑声渐渐大了起来,面容扭曲,嘻嘻哈哈的响了起来,在夜色雨幕之中,无端怪异:“世人愚昧,仙者卑劣,世道肮脏,这世间,是该下一场大雨。”
“也罢,也罢,我会让你们血债血偿的。”
那少女跪在地上抚着他的衣角,痴痴看着他:“龙神,我愿侍奉在您左右,跟随您。”
那青年低头看着她,雨丝滑落下来,像在他俊秀的面上像落下一丝泪来:“你就留在这里吧,留在这里,时时刻刻提醒我,提醒我,这世间欠我太多血债。”
他手掌往下,一把扭断了那少女的脖子。
他提着那少女的尸体,站在那尸堆之中,开始嘻嘻哈哈的狂笑了起来,笑的面容发红,眼眸乱颤,朝着漆黑一片的天空厉声道:“没那么容易!”
“要我疯?要我死?!!”
“没那么容易!没那么容易!!!我要这世道给我陪葬!”
“我要这天下人,都遭受我的痛苦,我要你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仿佛若有所感,目光狠狠的朝千乐歌站着的地方射来,那里面翻涌的仇恨和愤怒触目惊心,叫人心颤。
千乐歌知道他看的方向没有任何人在,这一个对视,不过是个巧合,却仍然垂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叹息了声。
四周的景致骤然散去,那蜃景至此,已全部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