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印证他的话般,周围的景致骤然收拢,如墨迹晕开,方才都是一阵白光闪过,气氛明亮快人,但现在那天幕像是怎么都拉不开,好半晌,才有一阵闷闷的雷声传来。
天色昏沉,像有大雨,正是午夜。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只是一侧的梨树已从之前那碗口大小长成了一人之粗了,在院里撑着巨大的冠。
那白衣少年褪去眉眼间的青涩,容貌俊秀,五官线条硬朗,面庞轮廓清晰,已是个青年了。
他眉宇间仍然拢着那股天然的慈悲哀悯,现下眉头紧锁,手里正翻着一本医书。
这可真是奇怪,之前疫病他都未曾翻过一次医书,但现下院里杂乱不堪,到处扔着的都是医书。
内门咯吱一声,一个穿着黑衣戴着黑纱的妇人走了出来,手上端着一碗粥,她连手都用黑纱包的严严实实的。
走到近处,声音嘶哑道:“皇儿,已看了许多天了,吃饭休息休息罢。”
若不是她口中的皇儿,千乐歌甚至无法将这人同之前那面庞姣好,身姿优雅的紫衣妇人联系起来。
“这是他娘?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石林皱眉。
眼下这妇人佝偻着背,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岁,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身形臃肿,步伐僵硬,行动间仿佛在地上腾挪,十分怪异丑陋。
那白衣青年略略放下书,去扶她:“母后,不是说过不要出来吗?”
那妇人示意他喝粥:“没事的,现在是晚上,大家不会来的。”
那白衣青年摇了摇头,将她端来的粥一口喝了:“还是小心一些好。”
谁会来?千乐歌心头尚有疑虑,一个人影便跨入了院里。
是当日那位少女,她同样黑纱覆脸,进了门,似在看有无人跟来,而后很快关了门,进了院里,走到那青年身边眉头紧锁:“殿下,情况不妙,被救治过的村庄发病的人越来越多,躁狂症更甚从前,打斗越来越无法控制了。”
那青年眉头紧锁,一手扶额:“我还需要时间。”
那少女至他身边,看着他这满地的医书,顿了顿:“殿下,还未查出是什么原因?”
那青年眼下两团青乌,像是许久未睡了,微微闭眼:“毫无头绪。”
那少女站在身侧,咬了咬唇,似想说什么。
那青年闭着眼,却似知道她的行为:“你若有话,直说便是。那些村民又说了什么?”
那少女顿了顿:“都是些蠢话,不必脏了殿下耳朵。”
那青年半闭着眼:“发病的全是我救过的人,难道你不这么想吗?”
千乐歌闻言算是听明白了,现在这情况是他用自己的血救人,赐予长生,现下这些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都发了病,众人拜他为神,他无法解决,他们自然恼怒,便少不得怀疑,他赐予的是神药还是毒药了。
人性便是如此,你好时千好万好,普一有了不好,之前的全部推翻,恶意便会更加汹涌。
那少女垂着眸:“殿下得遇神缘,得了长生仙体,也许是仙人怪罪殿下用自己血肉救人,扰乱人间?”
那青年微微睁开眼,像是想到了什么:“世上哪有什么神。也许,我该回趟半芈国,找那人问一问。”
身侧的妇人手指缴着:“半芈国远在大漠中心,非神缘不可见,皇儿,你这一去,要多久才能回来?”
那少女同样道:“王后说的对,您这一去,找不找得那人倒另说,再则——,那些村民躁狂症严重,发作起来理智全无,您离开了,只侯袁一人怕控制不住,他们跑远了若伤了人,会引仙门注意,我们的行踪便会被发现。”
那青年略一思忖,目光落在一侧的坛子上:“拿我匕首。”
身侧妇人身子微微一僵,手指抓紧了他衣袖:“皇儿!”
那少女轻声:“殿下,如今您的血只能让他们撑的住一两日清醒,这无异饮鸩止渴。”她看着他,像是有些不忍,“那样多的人,您要放多少血,才够您走这一趟?”
那青年却仿佛极快做出了选择:“无碍。我的身体最近恢复的速度也变快了。事到如今,只有我走一趟大漠才能解这怪病了。”
他将医书放在桌上:“叫侯袁来,我走后,你们要做的事也很重要。”
那少女便行了礼退下了。
青年端坐在桌边,看了看这个院子,冲妇人温声道:“母后,侯袁他们虽在,却无法时时陪在你身边。我在这院中设一界,依你心情任人出入,若发生什么无法控制的事情,就在这院里等我回来。”
那妇人看着他,以手抹了抹眼角,低声:“好。”
天又是昏沉的,这次四人都毫无心情说话了,一言不发,屏气凝神看着四周的景致复而收拢,又缓缓展开。
他到底有没有寻到解药,在那侍奉他的少女口中,他们早就知道了。
又是一个阴沉沉的天气,但距离他上一次离开应该没过多久,院里的梨树还在落叶,之前还有满树,现在只有零星几片了。
院里围着许多人,一直堆到内里去了。
那些村民动作鬼祟,仿佛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只言片语落入众人耳中:“不要让他死了……”
“你不要划的太深了,只要取血就好了……”
“……喂,这个伤口是我划的,你自己去另外一个地方划吧——”
“他这全身上下哪里还有好地方……”
众人具是心头一惊,连忙走到前面去看,视线落在那中心,简直只觉丧心病狂。
方才听到他们说他,又说到取血,千乐歌便理所当然认为是那青年,待看清了倒在床上的那人,千乐歌瞳孔一缩,霎时脸色惨白。
这不是那青年,而是他母后。
妇人面上的面纱被掀开,露出那张惨白秀致的眉眼,露出的肌肤上刀痕累累,青筋浮现,她直直看着头顶的床帏,双目呆滞,仿佛一具尸体。
源源不断的人在她周围,捧着大大小小的罐子瓶子在接她身上各处流出来的血。
“天!这些人——”石林咬牙,“真是疯了!这些人疯了吗?”
净白目光在四处一落,没看见那位少女,神色也有些不好了:“看来这些人知道那人的血对自己的病有用,那龙神不在,便打上了他母亲的主意。”
千乐歌略皱眉:“那龙神不是给他母亲设了界吗?”
那墨衣人垂眸看着,声音平淡:“一个母亲,又怎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受众人唾弃辱骂,而什么都不做呢。”
石林只觉眼前场景残忍至极,捏了捏手:“这些人为何如此愚昧?她看着就是同他们一样的,也生了怪病,有没有用另说,他们这样,那龙神还巴巴的去大漠给他们寻药,回来看见这副场景——”
他简直不敢再说下去了。
料想场景,便不是很好看了。
净白面色微沉:“这些村民性命危在旦夕,哪会去去细想这些,只想赶快抓住眼前这根救命稻草罢。”
“你们为什么取她的血?”人群之中,像是有一个清润的声音响起来,他像是真的很不解,在虚心求教。
千乐歌一行人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脸色大变,连忙顺着看去,在人群末端,那人白衣宽袖,已入了院子,头上戴着一个竹笠,正慢慢走进来。
身侧的人听见这请教的声音,头也没回:“你傻呀,那人的血有用,他老娘的血还能没用?这病都是那人惹出来的,本该他还,他跑了,便让他老娘来还呗。”
那人慢慢摘下竹笠,露出一张惨白的面容和通红的双眸,声音微冷:“哦?原来如此。”
众人这才见着那熟悉的面容,大惊,忙不迭以他为中心围成了一圈。
屋里霎时鸦雀无声,躺在床上的妇人像是感受到什么,慢慢侧头看向了来人,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那白衣青年慢慢走到床边,跪到了她床边,面庞惨白,微微皱着眉,像是不解:“母后?”
那妇人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叹息道:“皇儿,又瘦了这样多。”
四周围着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实都有些心虚,但人一多,便也觉得其实没什么,大着胆子瞧着他道:“……你,你回来了,你找到解决怪症的方法了?”
那白衣青年跪坐旁边,手握着他母亲的手掌,以往他脸上都会带着微微的笑容,现下这笑容散去,露出一丝讽刺的讥诮:“你们也知,我是去寻解决方法的?”
他面色沉下去:“我给你们留的,还不够你们用的吗!”
他目光落在他母后那一身大大小小的伤疤,颤抖着手将她衣物拉好盖住,眼眶通红,低低道:“滚!都滚出去!”
他一贯温润柔和,鲜少在他们面前露出这样浓重的恶意,众人略有些不习惯,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迈出步子。
其中一个大着胆子道:“你,你留那点,早就被隔壁村的抢走了,我们,找不到你,也是没有办法。”
见有人开口,四周的人连连附和起来:“就是啊。这本来就是你该做的。”
“走也不多留一些——”
“那么少,够谁的。”
“你惹出来的事情,当然要你解决啊。”
那青年面无表情,微微一扯嘴角,声音轻轻的:“把我杀了,你们一人分一块带走,如何?”
众人又是面面一望,其中一人道:“那倒不用,我们只是用血,不要你的肉——”
他话音没落,一柄寒光闪烁的匕首正擦过他面颊,削掉了他一块面皮,狠狠钉入了一侧的木头柱子上,他啊的一声惊叫捂住了自己面颊,吓得腿脚发软倒在了地上。
那青年慢慢收回手,声音极冷:“滚。”
四周的人见他动了刀,这才忙不迭慌乱的跑出了院子,那被削了一块面皮的人在地上吓得惊慌失措的乱喊:“你是神!你不能杀人!你会遭天谴的!你——,你竟伤我,你伤害百姓,你是什么神?!”
那青年面上又是讥讽的笑容:“我从未说过我是神。”
那人匍匐在地,连滚带爬跑出了院子,声音还荡漾在院中:“是你!是你这个邪神带来了瘟疫!你现在还要杀人!我要去找人,找人将你这邪神收了——”
那妇人的手也握住了他,声音仿佛叹息:“皇儿,不要记恨他们,他们只是想活命,我,我也是自愿的。”
院里便只剩了他们母子二人,寒风扫进院子,将一地残枝败叶卷的乱飞。
青年眼底有泪,声音带着愤恨的不解:“母后!为什么?!为什么啊。”
那妇人看着他,眼角缓缓有泪慢慢滑下去:“皇儿,我的皇儿啊,他们如此待你,我身上早已像被千刀万剐了——,母后不愿留你在这世上一个人,可母后,也不想这样不见天日的活着了,我不想变成那恶心的模样,我也不想再靠喝你的血来苟延残喘了。”
那青年眼底的泪也慢慢落了下去,他有些失措:“我会找到办法的,我一定能救你,再等等我,母后,再等等我——”
那妇人只拿一双炙热的眼看着他,手掌慢慢拂过他的面颊:“你出生的时候,万鸟来贺,一道金光直射入殿,三位国师都说你命格非凡,此生必定能修成正果,成就一番伟业,成为恪守一方的神。”
她手掌托着他的脸,眼底有泪:“后来你尚未及冠就外出游历,不断有你的故事传来,大家都在说,太子殿下就要修成神仙了。可我知道,你不是什么神,这世上本也没有什么神,你只是天性纯良,见不得人受苦罢了。”
她慢慢道:“我有时甚至想,不要你这样善良,我宁愿你自私一些,多为自己想想。”
青年握住她的手,眼泪无声,扯了扯嘴角,一语未发。
那妇人声音涩然:“皇儿,这里不是故土,我待的不舒服。那些人,我也不喜欢,他们欲壑难填,只会一味找你,想把你拆皮剥骨的吃了。我不愿再这样活着了,我看着,我帮不了你,我自己,也活的痛苦,我知道,要让你对我动手,这对你何其残忍。”
她眼底的泪大颗大颗的落了下去:“可,靠母后自己,母后死不了,母后只能求你,求你,给母后一个解脱,让母后挣脱这副丑陋的躯壳,漂漂亮亮的魂归故里,回家去,好吗。”
那青年的身影终于止不住颤抖了起来,泪水如线般源源不断落了下去,声音嘶哑:“不,母后,不要,我不要。”
她慢慢拿了他的手,搭在自己额头上,像是安抚他:“皇儿,给我一个解脱,我身上好痛,五脏六腑都在痛,你知道我一贯是受不了痛的,母后求你结束这痛吧。”
“国灭了,家也没了,你父王长埋黄沙之下,应该很孤单,我有些想他了,送我去见他,好吗?”
那青年身子抖得仿佛风中的落叶,手掌搭在她额前,蜷缩着要收回来:“你想回家,那我们就回去,我们回大漠去,我们马上出发,再也不回来了,母后——”
那妇人止着他的动作,轻声:“我这幅样子,我不能回去,我这模样无颜面见你父皇。”
那青年低着头,眼泪一颗一颗砸在地上,那妇人一声一声的哀求着他,空中寒风昏沉,叫人压抑的仿佛都喘不过气了。
千乐歌皱着眉深吸了口气,听见一声低低的好。
那青年抬起头,脸庞被眼泪冲的煞白,他微微勾唇,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拽着那妇人的手,终于受不住她如此哀求他,答应了。
他手掌抚在她额前,手臂连同身子都一直在颤抖:“不会痛了,母后再也不会痛了。”
那妇人微微闭上眼,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掌,也在笑,却笑的分外狰狞:“皇儿,我的皇儿啊,母后对不住你,母后放心不下,你这性子在这世道,要如何才能走下去,可母后,已坚持不住了……”
“皇儿,原谅母后……”
那青年半张着嘴,呼吸杂乱,眼泪滚滚而下,面白如纸,一手颤抖着盖住了她的双眼,双眸颤抖落泪如珠:“母后,是我错了吗,我不该管这些事——,让你受这样的苦,变成这样,连家也不敢回……”
院里脆脆一声响,千乐歌条件反射的侧过头,不愿再看。
那青年终于受不住失力俯身倒在那妇人身上,呜咽出声。
他死死咬着自己的牙,身子不住的抽动,像是不想让自己发出声音,但总有遗漏的,从他齿缝间漏出来,听着叫人压抑心颤,痛苦不堪。
四周浓墨渐起,染成一片漆黑的幕影。
四人均是面色凝重,情绪沉浸在方才那画面之中,无法自拔。